大夫人做寻常农妇打扮,衣饰越发素净面色却少有的红润。
谢妈妈不无唏嘘,只瞥一眼就收回视线,隔着相邻的车窗,代李英歌出声,“你不再是李氏妇,你肚里孩子也不再是李氏子。这世上再无原定北候府的大夫人,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好自为之。”
紧紧护着小腹的双手抵上车地板,大夫人不言不语,冲着对面车架,重重磕了三个头。
她看也不看刀起头落的刑场,也不关心是哪个死囚做了她的替死鬼。
她只知道,眼前,是她拼尽所有撕掳开来的生路。
遥远而未知的窄路,她走得心甘情愿。
青布小车扬尘而去。
喧阗的刑场渐次死寂,皑皑白雪盖不住浓烈的血腥,侩子手心累手酸,斩落的人头越堆越高,吓晕无数淇河李氏的族人,吐空无数围观群众的胃,事后火把如炬,烧尽尸骨成灰,却烧不尽焦臭血迹,腥臭味连日不散。
满城议论纷纷。
而受不了济仁堂把自己当菩萨供着,险些郁闷死的陈瑾瑜,威逼裘先梓成功后,正逍遥在外游历东北名山名水,乍听随风雪流转的八卦后,果断从落脚的名胜处发来了贺电。
李英歌折起信纸,对陈瑾瑜的跳脱自在表示羡慕嫉妒之余,心头暖暖。
她翻看过随信送来的特产药材后,拣出难得的几样,推到炕桌另一头,“这些都是温补的好东西,见者有份,娟堂姐且收下,就当是我单独添给你和小宝宝的年礼。”
李娟露出个娇憨而不失讨好的笑,咬着唇直奔主题,“英歌妹妹,袁家抄家之后,可还会追究其他罪名?”
她一心养胎,腊月的天亲自来送年礼,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日李妙前脚跨进长史府,后脚知府衙门就抬着封条上袁家,袁家如被圈禁一般,一听袁骁泱被革职查办,李妙就晕死病倒,这一养病,就和七姨娘同吃同住,再没回过袁家。
偏容怀临时授命,领将兵赶往曲江道,已经走了大半个月,李妙求救无门,只哭闹得李娟不得不走这一趟。
李英歌不置可否一笑,“算着日子,昭武将军日夜疾行,也才将将抵达北直隶。等昭武将军回东北,少说也要年后。袁家最终如何处置,娟堂姐不该问我,昭武将军才是正经苦主。”
她答应过李松,把袁骁泱和袁家留给他,她等得起。
袁家已是复燃无能的死灰一团,李妙还想着自欺欺人的“奔走”,不过是仗着有七姨娘偏爱,拿捏着孝道亲情,消耗和李娟的“姐妹情”罢了。
李英歌无声一叹,伸手抚上李娟高高隆起的肚子,转开话题,“小宝宝可乖?”
李娟一瞬晦暗的目光渐渐亮起来,低头看向李英歌温柔抚摸的手,语气轻缓,“前阵子闹腾得很,一到半夜就动来动去。现在倒是不闹腾了,成日里安安静静的,乖得很。”
李英歌微微笑。
谢妈妈也微微笑,意有所指的插话道,“如今长史夫人的肚子最要紧,等您平安生下孩子,母子俩的好日子大福分还在后头呢。您好了,七姨娘才能好。袁少奶奶是您的亲姐姐,也能沾您的光。”
也就是说,袁家下场再糟,至少还能保住李妙。
李娟面色不自觉一松,心知话已至此,由不得她再试探追问,遂扬起笑脸,只和李英歌话家常。
这厢气氛静好,那厢却是气氛凄凄。
七姨娘吐出半口鲜果,甩着帕子挑剔口味命人再换一碟,转头对上病怏怏的李妙,立时掖着帕子哭起来,“我苦命的妙儿!转眼富贵就成了空!只恨容老太太油盐不进,你妹夫倒是好脾气,偏偏不在府里!不然求了他出面,做主让你和离,甩了袁家那老鼠窝,岂不皆大欢喜!”
干嚎着念叨完车轱辘话,又拽着帕子一顿揪,“娟儿也不知怎么想的!光孝顺我算什么真孝道,也不帮你跟乾王府牵线搭桥!请她出面,倒比请佛还难!”
说罢又捂着帕子哭自己,“我千里迢迢跟着你们姐妹转,享福没享成,还要日夜操心你们姐妹俩,我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讨债的!”
这些话日日都要照三餐来一遍,李妙烦不胜烦,默然起身,带着春花秋月拂袖而去。
七姨娘一噎,错眼见下人端着新鲜瓜果回转,顿时骂骂咧咧的接过果盘,嚼着果肉又是一阵自怨自艾。
烦心人抛在了身后,烦心事却挥之不去。
李妙抬脚乱走,随手抓下路旁一把枝叶狠狠揪着,花叶纷纷飘落间,惊见树后站着一道人影,唬得险些惊叫出声,“谁在那里!”
王环儿转出树后,一边打量李妙,一边叉手福礼,“袁少奶奶,久闻大名。”
长史府的正经女主子,不过容老太太和李娟二人。
眼前此人一身妇人打扮,衣饰不是仆妇能够穿戴的,李妙哪里猜不出是“妾室”王环儿,当下眉心微蹙,只轻蔑一笑,就要带着春花秋月离开。
王环儿站定原地,不追不急,只望着李妙调转的背影道,“袁少奶奶好好的堂官夫人做不成,沦落到只能投靠妹妹,和生母挤在一处,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我这外人看着都憋屈冤枉,袁少奶奶倒是好气度,这一天又一天,半点不见慌乱。”
李妙猛地一回身,凝眉盯着王环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王环儿抬手拂上鬓角,抿着齐整的鬓发笑道,“我就是想问问袁少奶奶,你不想出口恶气吗?”
不想为自己,为自己的夫君,出口恶气吗?
☆、第346章 暗中谋划夜半惊变
李妙脸色一变,脚下忍不住逼近一步,压着声音喝问道,“你少在我面前神神叨叨的!我只问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少奶奶何必自欺欺人?”王环儿不以为杵,抬手折下一条枝叶,美目越过面前花叶,满是讥诮,“外头说什么的没有?都说袁夫人害人终害己,没害着你这个不称心的儿媳,反倒害得儿子身子亏空。要我说,外人不过是穷看热闹。
里头的门道,你我二人都清楚的很。李英歌要是真好心,就该早早揭破袁夫人的险恶用心,却凭白叫你担着无所出的名头三年之久,更害得袁大人丢官断子嗣,她这哪里是救你,分明是借刀杀人,巴不得看你们生不如死。”
说着一松手,枝叶弹回原处,却似抽在了李妙的心上。
强压在心底的怨恨汹涌翻腾,她恨黄氏,更恨李英歌,恨李英歌假清高、假好心!
受尽煎熬的日子里,她恶梦惊醒间,总会想起李英歌曾看过她的那一眼,饱含可悲和同情,是不是早在那时候,李英歌就等着看她的笑话,看袁家落败、看她摔入泥地的笑话!
还有李娟!
李英歌不过是拿她妹妹做人情,好拉拢容怀为乾王府卖命,不待见她,对妹妹亦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何曾真的对她们姐妹好过!
李妙嘴角不自然的抖动,咬牙嗤笑道,“你想和我结盟?凭什么?你能帮我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容怀一不在,我就能买通下人偶遇你,事实就摆在你眼前。”王环儿俏然一笑,垂落的手握成拳,指甲抠入掌心,“我有钱,你有人,正是天作之合。你说如果我们手里捏着李英歌的贱命,能不能换来面见乾王殿下的机会,亲口诉冤屈,亲口求公道?”
容怀几次三番挡着她,李英歌一再阻碍她,这一次,她就是拼着命不要,也要见到她的潜哥哥,扒掉李英歌的狐媚画皮,叫潜哥哥看清李英歌的真面目,看到她的委屈和苦楚。
“好死不如赖活?我不服这话,袁少奶奶可服?”王环儿美目圆瞪,一字一顿道,“进一步是深渊,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我不愿做长史府的假姨娘,袁少奶奶可愿做长史府的穷亲戚?!”
李妙心下一撞,已然肯定那小男孩并非妾生子,而是如假包换的太子私生子。
能不能,能不能拿捏着这件丑闻,换她和她家夫君半生安稳?
她心神大乱,王环儿煽风点火,“又不是要谋财害命,你怕什么?左右你妹妹如今大着肚子不管事,府里做主的是容老太太。等那老太婆一走,就是老天赐给你我的良机!”
容老太太是虔诚信徒,想着那日菜市口的腥风血雨,再想到李娟不日将生产,又有年幼的小男孩,生怕孕妇和孩子受冲撞,早早就定下吉日,赶在年前去寺庙里吃斋,做七日道场。
李妙已然心动,惊乱化作冷笑,“你我们要怎么做?”
王环儿笑着扬袖,示意李妙凑近,低声耳语似闺中秘话般轻柔。
容老太太出门打醮这一天,天幕飘下的白雪亦轻柔,李娟抱着肚子劝道,“雪路难行,不如改天?”
容老太太断然摇头,记入族谱定名容谨的小男孩趴在奶娘怀里,闻言咬着手指笑,“果果。给弟弟。”
他要带庙里的素点心给弟弟吃。
他由容老太太亲自教养,软软话语惹得容老太太开怀笑,“小孩子的眼睛最干净。你这一胎定能一举得男。”
李娟也笑,抬手轻拍容谨的小脑袋。
她和容老太太知道容谨的真实身份,老太太和大叔只觉亏欠她,待她越发好,她分得清真情还是假意,许是因自己将为人母,对着乖巧听话的容谨,不无真心疼爱。
一个庶长子,换大叔升官发财,换她地位不可动摇,这笔“买卖”,不亏。
她无心害人,只盼将来孩子们能和睦互助,不要像她。
像她和李妙那样姐妹离心。
庶出又如何?
庶出也未必只能逞凶斗恶。
李娟微笑着目送车马出门,扶着夏雨、冬雪转身,就见七姨娘院里的下人来报,“夫人快去看看吧!七姨娘和袁少奶奶又吵起来了!”
李娟笑容尽敛,握着丫鬟的指尖不由发冷。
这一去劝架,就被七姨娘强留着,接连三天宿在七姨娘屋里。
七姨娘拉着李娟不放,赌气道,“你别走!就让你阿姐住你的院子!我不想见她!你肚子里揣着我的亲孙孙,你们娘儿俩陪着我,我看着就舒心!这样的大雪天,你还折腾着搬来搬去做什么,倒叫我记挂着睡不安稳。”
李娟只觉被紧紧拉着的指尖都是暖的,眼中闪动着孺慕,“娘,我听您的。”
如今这一声娘,再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惹别人嚼舌不快。
七姨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忙将李娟揽入怀中。
冬雪留在屋里值夜,夏雨自去歇息,却见院门外闪进一道人影,不由讶然,“春花姐姐?”
春花半张脸隐在夜色中,神色不明的冲夏雨招了招手。
熄灯时分雪夜沉沉,乾王府灯火黯淡,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一阵急切的拍门声,门房大开,卷进一地冰冷雪花。
二门的婆子脚步匆匆,扎着手禀道,“长史夫人出事了!夏雨姑娘强撑着赶来,没能下车就晕死了过去,门房不敢怠慢,忙将春花姑娘带了进来”
“求乾王妃救命!”春花满脸冻得青白的泪痕,砰砰磕头道,“娟小姐也不知哪里不好,半夜突然喊肚子疼,流了不少的血,却不见羊水。容先生远在曲江道,容老太太还在郊外寺庙,七姨娘已是哭晕了过去!如今只有我们少奶奶陪在娟小姐身边,没个能主事的人,几个稳婆也慌了手脚”
她急得旧日称呼都喊出来了。
睡眼惺忪的谢妈妈顿时大惊。
李英歌亦是神色大变。
李娟的肚子已经快满九个月。
老话说,七活八不活。
李英歌忙命常福、常缘去备车,快手快脚穿戴着吩咐道,“妈妈亲自去城外请容老太太,现在就动身!常青去请老太医,问清楚城里还有哪些妇科圣手,拿王爷的名帖一并请去长史府!带上库里的老参,我先过去!”
容怀不在,于公于私,她这个乾王妃都必须出面主持大局。
宵禁时分,夜路难行,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众人得令,再见夏雨倒在车内不省人事,春花请动人撑腰后,已然再提不起劲开口,不疑有他之余越发不敢耽搁,忙忙分头行事。
春花领着车径直驶进二门,停在主院门内,扑鼻便是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儿,入眼便是满院慌忙出入厨房和上房的婆子、小丫鬟。
春花拉着常福、常缘求道,“姐姐们搭把手,烧水抬水的人手不够”
话音未落,披头散发的李妙冲下台阶,一把拉住李英歌哭道,“王妃!英歌妹妹!你快去看看阿娟吧,她,她晕过去几次,这会儿怎么掐人中都掐不醒。只有那血,流、流个不停!”
李英歌面色一凝,顾不上其他,提起裙摆越过李妙,忙疾步走进上房。
护卫留在二门外,常福、常缘不敢留李英歌一人,正待跟上,却见春花眼神骤变,扬手一挥,方才还急得无头苍蝇似的婆子忽然蜂拥而上,剪住二人的手,死死捂住二人的嘴。
常福和常缘大惊,呜呜挣扎间,顿觉脖颈一痛。
二人陷入黑甜之中。
上房内服侍的下人和李英歌错身而过,顾不上行礼,忙退出门外喊厨房再抬水来,内室血腥味越发浓重,杵在床边的婆子见李英歌和李妙入内,忙侧身让开,束手惊慌的看向床内。
李英歌一脚踩上脚踏,见盖着锦被的人影侧躺而卧,背对墙面如死人般悄无声息,只身下氤氲着一滩红得发黑的血迹,心下莫名一跳,探手按上“李娟”肩头,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