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旁观的容老太太顿时大惊,忙搡开夏雨、冬雪,紧紧握住李娟抖个不停的手,一面轻声安抚,一面高声喊来人。
李娟被抬进临时铺排的产房,无焦距的目光转向床边容老太太,泪水混合汗水浸透鬓角,“对不起,对不起。”
怪她终究狠不下心,到底惦记着姐妹情分,才让李妙登堂入室,联合七姨娘蒙骗她,做下恶事。
容老太太用力摇头,颤着指尖抚上李娟尚显娇憨的面庞,满心疼惜和懊悔,“好孩子,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阿怀盼着做父亲,谨哥儿盼着做哥哥。好孩子,你要好好的,孩子也要好好的。咱们都会好好的,啊?”
要怪,该怪她总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想着大家都好,才叫王环儿有可乘之机,到头来造就的却是农夫与蛇的恶果。
容老太太滚下热烫泪珠。
李娟想笑着点一下头,脖颈却猛地往后绷起,嘶哑嗓音化作一声凄厉痛叫。
谢妈妈也猛地往后绷起脖颈,回头盯着来报信的下人道,“长史夫人早产了?!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常青!去请老太医和大夫,赶紧去长史夫人的产房外盯着!告诉容老太太,不管用什么法子,只管听老太医和大夫的,大人和孩子,都要保!”
常青随手抓起门帘擦去手上血污,扛起报信下人抬脚就跑。
谢妈妈垂眼,看向她和常青亲手抓来,严刑逼供无果后被她们手刃的原接应人,李妙吐露的地址根本没见过、接过李英歌,一线希望转眼成空。
她涣散的精气神却硬生生重新灌入脊梁骨,挺直腰背呐声自言自语,“英哥儿是关心则乱,为着长史夫人才入了奸人的套。我,我们为着英哥儿,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自乱阵脚”
“别自乱阵脚。我可不想找到她之后,被她知道我心慌意乱镇不住场子,被她笑话我没用。”萧寒潜合上手边公文,探手又翻开一本,动作很慢落笔凝滞,他轻声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去,请人进来回话。”
自家王爷何曾怕过被小王妃取笑,小王妃在公在私又何曾笑话过自家王爷。
王爷纵着小王妃,小王妃疼着王爷。
此时此刻,王爷不是不动如山,而是人到伤心处,心魂和肢体脱节而不自知。
平静表面下,该是何样心绪?
小福全儿无法想象,只知心口揪成一团刺刺的痛,无力劝解无心多话,只绷着喉咙高声应是,转身出帅帐,恨铁不成钢的捶向暗卫,压着嗓子道,“还跪着请什么罪!找不到人才是死罪!滚进去说话!”
暗卫满心悔恨,不该顾忌什么孕妇产房,就该寸步不离的暗中护着小王妃才是,当下也不辩白,跪到萧寒潜跟前伏身道,“属下来前刚得的信儿。袁家被封后只进不出,李妙之前没回过袁家,袁士苍和袁骁泱也没出过袁家。忠爷得了消息后,捏着丈地的事由,亲自往袁家细细排查过一遍,没有发现异样。”
小福全儿不看暗卫,只觑着萧寒潜,瞥见悬在公文上的笔尖隐隐一抖,忙垂下发酸发疼的眼睛。
萧寒潜一顿过后,落笔批公文,话音和游走的笔尖一般钝重缓慢,“原定北候府可有余孽没落,查过了?”
“正在查。”暗卫额头抵地,“丁公公重新翻阅过一遍前些时日斩杀的名册,确定没有疏漏后,已经去信曲江道,请江中良江公公重新排查。这会儿已经和知府大人一起,点了衙卫,入淇河李氏以清查原定北候府产业为名,纠察淇河李氏的所有族人。”
萧寒潜轻轻放下狼毫,垂眸吹了吹簇新的墨迹,“你领头,就说议和的节骨眼上,全城戒严,点一批营内将兵,另点一批九字军的精锐,在通往各处的官道上设置关卡,所有过路车马都要查,违令者做狄戎奸细处置。”
暗卫领命,起身后一顿足,“忠爷让属下转告王爷一声,因着容谨小少爷的事,京中魍魉鬼魅同样有可能趁着乱局盯上小王妃,是以已经派人飞鸽传书,告知昭武将军和李三少爷,帮着盘查北直隶和京城通路。”
暗卫离去后的帅帐,死寂如若无人。
小福全儿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自家王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萧寒潜深深呼吸,转出帅案,声音低不可闻,“走,去长史府。”
李英歌却是深深喘了一口粗气,猛地睁眼起身,顿觉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半晌才稳住晕眩的神识,胡乱探手一抓,并非晕倒前磕上的冰冷青砖,而是锦绣织就的厚实冬被靠枕。
她在哪里?
李英歌用力一咬舌尖,撑着眼皮四下一扫,顿时愕然。
屋内布置得极其简单,除却床柜桌椅外并无多余的装饰玩件,然布局和摆设却低调而华丽,和她前世所住的袁家主院上房如出一撤。
能做出这番布置,掳走她的人不言而喻。
只是不太对。
李英歌眉心微陷,扫视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但见衣裳虽齐整,却袖袋空空首饰全无,显见是趁她昏睡之际,已然事先将她“拾掇”过一遍了。
再看屋内各处,灯罩下点的不是火烛而是稀有夜明珠,更找不到任何可防身的利器、可逃脱的地方,就知所处的不是密室胜似密室。
好缜密的心思。
李英歌心下哂笑,勉力扶着墙壁一步一挪,取出灯罩下的夜明珠,奋力朝屋顶一丢,短暂一击过后夜明珠弹落地面,嗝嗒一阵脆响。
砸中屋顶的声响却是闷而短促。
闷响代表着屋顶外的遮挡是实心的。
密室在地下。
李英歌哑然。
袁骁泱却是讶然,斜倚着门柱看向扶墙而站的李英歌,饶有兴致的击掌道,“小丫头不愧是小丫头。心智不同于寻常女子,如此情状下仍能冷静自持,转眼就窥破此处关节,找出趁手物件探明所处之地的蹊跷。”
真有趣。
小丫头果然很有趣。
从来不曾让他失望过。
袁骁泱似心情极好,侧身让出身后景象,温声介绍道,“小丫头猜得不错。这里只有一个入口可供出入。一间上房一方四面闭合的小花园,你虽出不去,却也有个能走动消闲的地方,如何?我待你可周到,可体贴?”
周到你大爷!
体贴你大爷!
求别侮辱这两个词汇!
李英歌不意外袁骁泱的突然出现,只想冷笑,忍着晕眩确定袁骁泱口中的“小丫头”真的是指她,顿时一阵说不出的恶心,空空如也的胃里胃酸疯狂翻腾,忙抬手捂嘴,一阵干呕。
袁骁泱笑着踱步上前,缓缓逼近李英歌,微微弯身,轻声笑道,“故技重施就没意思了。小丫头,你还想再吐我一身不成?”
同样的招数,可一不可再。
他已经提醒过她一回。
不介意再提醒她一次。
袁骁泱笑意更深,悠然掖着袖子,抬手探向李英歌的一侧额角,好心建议道,“你额角才刚受了伤,若是乱吐一气牵动伤口,再头晕眼花的倒下去,可就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醒过来了。”
李英歌睁大双眼,仿佛视袁骁泱于无物,仿佛无心理会他“亲昵”的举止,只折腰哇啦吐出一地胃酸。
恶心之感一旦泛起,就再也止不住。
她又茫然又惊喜,一手扒着墙面,一手不自禁按上猝然鼓跳的脉搏。
袁骁泱见状一愣,伸到半空的手指蜷起来,眯着眼盯着李英歌,半晌忽而一挑眉,“小丫头李英歌,你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李英歌指腹轻颤,对袁骁泱的问话充耳不闻,再次重重压上手腕。
☆、第349章 她就是四季
高脚梅花案孤立床边,案上一只不盈一握的小巧茗碗,床头地上,摆着一方半人高的青花瓷缸,齐口水面热汽袅娜,微晃的涟漪映出一支竹制水舀子。
袁骁泱端坐案边,握着水舀子的手腕一折一提,舀出一汪温水注入茗碗,水柱清亮,声线和缓,“你猜得中其一,猜不出其二。这里原是前朝大姓的祖宅,几经分割转手,三年前被父亲看中买下,做了袁家在祁东州的宅邸。
此处是隐在假山流水下的地牢,我也是偶然触动机关才发现其中玄妙,家中无人知晓,外人想找到此处,难。这是地利。天时你比我更清楚。原定北候府坍塌、袁家败落,是你和阿九联手成就的时势。至于人和”
他轻轻倒扣水舀子,抬眼看向李英歌,语气越发轻缓,“袁家再落魄,几代根基仍在。我出不去,不代表曲流探听不到消息,不代表我的人摸不进来。李妙和王环儿行事虎头蛇尾,想要挟持你,反而让我钻了空子。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尽了。你落在我手里,是天意。”
他提到李妙时咬字极轻,忽而轻声笑起来,“你该庆幸,她们心计手段有限,打晕你后用的只是寻常迷香。否则”
否则刚才吐的就不止是胃酸,只怕还会伤及肚里的孩子。
袁骁泱垂下眼脸,眼底情绪莫辩,目光落在李英歌的小腹上,抬手一推,将茗碗送到李英歌眼前,“我倒是有迷香的解药。如今想来你也不愿乱用药。想让药效尽快散去,就多喝点水罢。”
李英歌左耳进右耳出,软软靠坐床头,抱着靠枕神游天外。
她跟着陈瑾瑜在兴园学过些医理皮毛,滑脉轻浅却如有实质,她真的怀上小宝宝了,至多一个月出头?
这个月的小日子,本该在两天前来的。
她在心里掰着指头算,好像是蔷薇花墙那一天怀上的?
羞喜不合时宜,织成七彩的将她砰砰砰急跳的心房牢牢包覆。
再想到那天陪萧寒潜回东北大营,由他胡天海地的闹腾了大半晚,应该,应该没有影响到小宝宝吧?
陈瑾瑜曾捧着肚子告诉她,刚上身的小宝宝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
她想见陈瑾瑜,更想见萧寒潜。
但是,不能急。
现在,由不得她急。
她咬着嘴唇才强压下想要上翘的嘴角,唇边忽然贴上一片瓷器冰凉,她回神抬眼,对上斜身靠近的袁骁泱,偏头嗤笑道,“不敢劳烦袁大人。”
一声袁大人满是讽刺。
袁骁泱不怒反笑,并不强迫她,看着她捧着茗碗一口闷下温水,奇道,“你就不怕我在水里加料害你?”
李英歌磕下茗碗,比他更奇,“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要是想害我,大可直来直去,何必画蛇添足来阴的?何况袁大人一向光风霁月,要是和黄氏一般心思狭隘手段下作,袁家即便被我斩断七寸,你又岂会束手待毙?”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袁骁泱的了解,就是她现下最大的凭仗。
她只是不明白,袁骁泱掳她来此是图什么?
袁骁泱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想伤她,她越冷静他就越愉悦,笑意沉沉问,“李英歌,我就当你这话是看得起我,在夸我?”
神经病。
和有病的人认真就输了。
李英歌翻着白眼无声一呸,答非所问,“我饿了。”
袁骁泱笑意微顿,继而清亮大笑,“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
李英歌隔着靠枕护住小腹,只重复道,“我饿了。”
“可惜,外头还有知府衙卫出入,我不能久待。你饿也只能先忍着,我晚些再来看你。”袁骁泱笑着起身,垂眸俯视李英歌,“你的首饰,还有随身携带的药包,我都收起来了。你要是真为孩子着想,就别妄想自救。乖乖养好精神,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吃过一次亏,他不会再任她使阴险手段。
李英歌目光微转,掠过小巧轻便伤不了人的茗碗、水舀子,阖眼一再重复,“我饿了。”
袁骁泱笑意盎然,静静看了李英歌一眼,抽出汗巾丢上被面,“擦擦额角血迹。”
他收手转身,拂袖离去。
隐在小花园一角的厚重铁门轰隆紧闭。
长史府僻静角落的柴房却是门板漏风,七姨娘连人带椅关在其内,吃足了寒风,冻得身子发僵,支撑不住带着椅子撞向地面,砰一声闷响,叫外头乍然响起的喧阗轻易盖过。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扭身扒上门板,叫道,“府里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找到乾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