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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去了一趟公社,下午依旧在晒谷场脱粒,直到天快黑了,许建安才回家冲了一个冷水澡,匆匆又来到谢崇的牛棚。
谢崇早已经在牛棚里点了一盏油灯,他还难得把小桌子从窗下搬开,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块空地上,上面摆着一盘饺子、一碟油炸、一碟花生米,还有两个小酒杯。
遇上心情好的时候,谢崇会想要喝两杯小酒,可以陪他的人,就只有许建安了。
“还没吃晚饭吧?”谢崇招呼着许建安坐下,只笑着道:“我这难得有可以招待人的东西,就想着喊你过来了。”他下午就悄悄给许建安留了口信,让他晚上过来陪他喝酒。
饺子是中午煮的,放在锅里又蒸了蒸,上头还冒着热气。
许建安就想起白天在知青宿舍门口,白素说的要包饺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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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是知道她辛辛苦苦包出来的饺子还落到了他的腹中,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这饺子不错。”许建安提起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总觉得无功不受禄,他怎么能吃她包的饺子呢?
“觉得不错就尝尝。”谢崇没有看出许建安心中的疑虑,只伸手夹了一个饺子,放到他跟前的醋碟里:“我是真没想到,我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外甥女,如今厨艺还真不错哩。”
许建安就着醋碟咬了一口,饺子皮薄馅儿多,汁水顺着缝隙流出来,吃一口满嘴生香。
他都不知道他有多久没吃过饺子了,记忆中上一次吃饺子,还是母亲梁秀菊没有犯病之前,那一年他的祖父祖母也还健在,日子清苦,人却是团圆的。
吃饺子本来就有团圆的意思,但如今他的家已经残破不堪了。
许建安只觉得鼻子发酸,竟比醋碟里的醋还酸。
“我跟你一样,也有好些年没吃饺子了。”谢崇只叹气道:“上一回吃饺子,还是被下放之前那一年,吃完了那一顿团圆的饺子,我就到了这柳溪来了。”
谢崇说到这里,只顿了顿,就着昏暗的油灯,他看见许建安泛红的眼眶,他的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却最终并没有落下。
“来来来,再喝一杯。”谢崇只举起了酒杯道:“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转瞬的悲伤逝去,许建安举起酒杯,和谢崇碰在一起,将那一盏浓烈的、辛辣的酒灌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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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收割脱粒完之后,知青们并没有迎来休息时间,大家又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翻地劳动中。
那个时候各个公社都有农机站,用来规划农忙阶段农耕机在公社的劳作,但是因为柳溪大队地处丘陵地带,平地太少,因此农耕机能用的面积很少,大部分田地,还是需要老黄牛和人力来翻地。
这样的日子最辛苦的就是谢崇,几乎天没有亮就要拉着牛出门,赤着脚在水田里犁地,往往在水里一泡就是一整天,等起来的时候,双脚都已经白发蜕皮。
用牛犁过的田,经过社员们继续的翻耙,才能成为可以播种的稻田。
白素有时候在田埂边看见谢崇,只远远的望着,那人却从不看她一眼,仍旧弯着腰,赶着牛慢慢的往前走。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五六天,等队里所有的田都翻完了,播下了稻种,知青们终于迎来了短暂的空余时间。
她托人跟隔壁队那户人家打了招呼,第二天能去借缝纫机,就匆匆的去了一趟牛棚,给谢崇量了一下衣服的尺寸。
这两天她琢磨着想弄一辆自行车来骑,他们知青里头倒是有好几个都有自行车的,只可惜都是很老的款式,又笨又重,她就算翻了上去,也骑不了多久。
上回在公社看见那人骑着的永久牌的二八大杠却不错,还是最新的款式,虽然也是男款的,但她应该能骑起来,而且既能载人,又能载货。
只是……价钱上让白素有些望而却步。
“姑父,我想买辆自行车。”白素想了想,还是跟谢崇开了口道:“上回你给我的汇款单,就当是先借我的,等我有钱了,我再还给你。”
“什么借不借的,你拿去花就是了。”谢崇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只笑着道:“我要钱也没有用,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白素却不是这么想的,上次她之所以收下汇款单,是想着等去公社的时候,去邮局再把钱给她姨妈汇回去的,这下自己需要挪用了,自然是要和她姑父说一声的。
“那我就先花了?”白素想好了到时候还回去,心里就没了疙瘩,见谢崇身上还穿着件破了洞的汗背心,忍不住就问道:“姑父,我上次给你买的新的汗背心,你怎么不穿呢?”
关键是……她也没见着许建安穿新衣服,那这衣服……岂不是还没送出去?
“我身上的衣服还能穿,着急穿啥新衣服。”谢崇只笑着道:“倒是你,小姑娘家家的,多买些好看的料子做新衣服才是,给我做什么衣服。”
“……”这么说来……那汗背心果然还没送出去?白素心里略着急,想了想道:“姑父,我帮你把那两件衣服洗洗吧,新衣服要洗过一水穿才舒服。”
只要她打开一洗,谢崇自然就能看见有件衣服大了……白素心想,以他和许建安的关系,他肯定会把那件大了的汗背心给许建安的。
上次的饺子……许建安不是也吃到了嘛!她正想要去找那衣服呢,却被谢崇拦住了道:“别别别……还没穿呢……洗什么洗……新衣服当然要新着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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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从牛棚回来,见季兰英不在宿舍,后排的食堂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几个女知青围城一圈,正在那边包粽子。
昨天晚上大家伙集资了三斤肉票,让刘政第二天一早上公社买肉,说好了一起包粽子过节。
这是他们来柳溪后的第一个节日,大家伙都非常高兴。
白素差点儿就忘了,今天是端午节,也是……许建安的生日。
“素素,你怎么才来!”季兰英看见白素进来,只招手喊她过去,指着她刚包好的粽子道:“你看,我包的粽子还不错吧?”
他们都是第一次出门,以前在家里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包出几个粽子来,都得意的不行了,只有李慧一个人,手里拿着芦苇叶,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捏不成一个粽子的模样。
“你们包吧,我不包了。”李慧把粽子叶一丢,起身就要走。
季兰英就拉住她道:“你怎么什么都不干啊,让你淘米,嫌弃米太重,让你包粽子,你又不包……”季兰英看着那几张快被她捏烂的芦苇叶,故意道:“你该不会是不会包粽子吧?”
第17章 这咋说曹操曹操还到了呢……
李慧一向自尊心强,被季兰英这么一呛,自然就不想走了,只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捣鼓起刚才丢下的那几片芦苇叶。
白素也坐了下来,她拿起两片芦苇叶,卷成一个圆锥型,再往里面放上掺着红豆的糯米,等糯米快要填满圆锥的时候,放上事先准备好的红枣,再用糯米填满,盖上芦苇叶封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长久没有包过粽子手生的原因,白素的动作很慢,等她用绳子把粽子牢牢扎紧的时候,看见李慧也已经像模像样的填起了糯米。
季兰英看见李慧也包起了粽子,还有几分惊讶,没想到千金小姐还真动了起来。
他们里头正包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人跑进来道:“这个欧阳天,可真小气,昨晚问他集资肉票,他说他穷的揭不开锅了,今天倒好,转头就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手里还提着一刀肉呢!”
不用说,这一刀肉肯定是送去张慧芳家的。
“你们还不知道吧,今年工农兵大学的推荐表已经下来了,别的大队已经有人拿到手了,就咱大队,目前还没有动静。”说话的是一个名叫潘月琴的女知青,她和刘政他们是同一批知青,在这里也有两年了,她纵然知道自己是拿不到名额的,但心里总归是不平衡的,只冲着季兰英道:“像我们这种,拿不到推荐也就算了,可刘政是咱大队的知青代表,又是团支书,再这里苦熬了两年,也连个推荐也捞不着,可真是憋屈。”
季兰英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本来都已经够憋屈了,还要被人拎出来挑拨离间,就更憋屈了。
季兰英手里的动作一停,正要发飙呢,却听白素道:“上头不是有风声,马上要恢复高考了吗?到时候还不知道这工农兵大学的文凭还算不算数呢?毕竟都是推荐上去的,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我看还不如自己考的好。”
“……”这话一说,大家伙也都安静了几分。
其实……大家这么关心这个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无非就是想要离开这里。这里纵然是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地方,一旦待的时间长了,看腻了,也就变成了穷山恶水。
所以,除了这个机会,没有人知道还有什么机会可以离开这里。
季兰英又被鼓起了士气,只点头道:“素素说的对,就算要上大学,咱也要凭真本事,我已经和刘政商量好了,我们一起复习,到时候只要高考一恢复,我们就报名参加,争取一起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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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中午吃过了午饭,揣着面料往邻村去。
路程说远不远,但要是走大路的话,也得走个把小时,如果抄近路,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但要翻过一个山头。
好在这里的山头平常也有人走动,并没有什么毒蛇猛兽。
夏天已经到了,山里蚊虫成群,白素穿上了长袖长裤,戴上了帽子,又给自己洒了几滴花露水,全副武装之后,终于从宿舍出发了。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都带着丝丝的馨香;山林里到处都是悦耳的鸟鸣声,微风拂面、鸟语花香。触觉、嗅觉、听觉都好像变的格外灵敏。
白素时而闭上眼睛用力的呼吸,时而睁开眼睛极目远眺,感受着这个年轻的身体所带给自己的惊喜。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感觉都变的麻木,她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苟活在这个世间。
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心情愉快到哼起了小曲,白素的脚步越发就走了轻快了起来。
等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她的身影都离开了之后,许建安才从山路边的一株古树后走出来。
如果说从前他看见的白素是优雅的、静谧的,独自开放的幽兰,那么……今天他所见到的白素,则是路边盛放的白玫瑰,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亲近到他可以闻到她的馨香。
并不是玫瑰的香气,是直沁心脾的花露水的味道。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也会有这样欢快的神情和雀跃的脚步,那种灵动,像极了他刚刚从山林摘下的野樱桃,娇艳欲滴,鲜嫩到可以掐出水来。
然而从这里经过的白素却一无所知,在翻过了一个山头之后,她终于来到了春塘大队。
时间久远,她已经不认识去李知青家的路了,但一说找有缝纫机的那户人家,就有人热心的指给她看了。
一排五间的大堂屋,在一众屋残瓦旧的破民房中,显得独树一帜。
“大娘您好,我找李秀娥。”白素走到那户人家门口,看见几个年长的婆婆辈的人正聚在屋檐下纳鞋底,几个人听见她说话,只一抬头,纷纷就往白素这边看过来。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就听见有人“哎呀”喊了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同身边另外几个婆子道:“这咋说曹操曹操还到了呢!”她说着,只朝着白素咧嘴一笑,问道:“闺女,你还记不记得我?”
白素先时只觉得这大妈瞧着很面善,见她这么喊她,一下子就记了起来,这是她上回在供销社满肉时候遇上的那位大娘。白素只笑着道:“大娘,原来是你呀!”她又瞧瞧这房子,有些不确定道:“请问,这是李秀娥同志家吗?”
“可不是,这就是秀娥家,这是她婆婆。”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大妈笑着道。
张桂香刚才正和她们说起白素来,说她在公社遇上个城里来的知青,长的怎么好看怎么好看,那知青还一眼就瞧上了她家卫民,她就想着,派人打听一下是哪个大队的知青,到时候等卫民高中毕业,就敲锣打鼓的提亲去呢!
谁知道正说着,正主就来了,倒是让张桂香一时有些脸热,只急忙冲着屋子里喊道:“秀娥,有人找你!”
白素被那几个婆子盯着看了半天,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略略的低下头,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黄绿碎花的的确良衬衫,越发衬着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嫩。
好在这时候,李秀娥从房里探出了脑袋说道:“是柳溪大队过来借缝纫机的吗?”
“是。”白素急忙就回了一句,背着手提袋往那边房里去。
等她进了房间,屋檐下就又热闹了起来,几个婆子一脸八卦的朝着张桂香笑道:“好看好看,赶紧给你家老二定下。”
张桂香一脸得意,想起那天白素看着刘卫民那放光的眼神,就觉得这门亲事是迟早的事情了。不是她吹嘘,就他们家卫民的条件,十乡八里的,能有几个闺女不想嫁的?。
“你要做什么?”等白素进了房间,李秀娥才开口问道。
白素稍稍的看了一眼,见一旁的衣架上挂着好几件已经完工的衬衫,靠窗的一面铺着一块宽木板,上面还放着几块没有裁剪的面料。
现在国家不让开店经营,但衣服总要穿的,因此李秀娥偷偷的在家帮人做衣裳,收人家一个人工钱。
白素注意到李秀娥突起的小腹,想起前世她第一次来她这里做衣服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半岁多了。
“我想做两件衬衫。”白素只开口道:“尺寸都有,我已经裁剪好了。”
“你还会裁剪衣裳啊。”李秀娥扫了白素一眼,一时倒是有点没想到。像她们这种知青,大多数是什么都不会的,她之所以会做衣裳,是因为原来家里在城里就是开裁缝店的,后来缝纫机被没收掉之后,家里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但她的父亲还是把这门手艺教给了她。
“稍微会一点点。”白素把裁剪好的面料拿出来,先用一块布头走了几针,调了一下线的松紧,这才开始踩起了缝纫机,开始做起衣裳来。
李秀娥就在一旁的木板上摊开了料子,在那边用粉片划了印子,打算裁剪衣裳。
她一边裁一边跟白素闲聊道:“来柳溪多久了?”
“才来不到一个月。”白素低着头很认真的走线,她已经有好些年没踩这缝纫机了,这熟悉的滚轮转动的声音,越发让她沉浸其中,有一种平和又宁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