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子和被褥,等床榻来了,我让荣满帮你铺上。入夜的时候盖上厚被子,发一身汗,你的热度就会褪得更快。”
“还有这个,这个是帷帐,厚厚实实地挂在床榻边上,把整张床榻围起来,半夜睡的时候什么风都吹不进来,便也不会被半夜冻醒。”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轻轻笑起来,偷偷拿起帷帐上的一个金流苏给他看。
流苏尾上,系着一只小小的布兔子,圆滚滚的兔身上还用金红色的丝线绣了平安两个字。
“这是我当初去寺庙里求来的,听说是在菩萨跟前开过光。我将它挂在你的帷帐上,保佑你每天都能平平安安的,再也不被人欺负。”
她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诗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她这算不算是‘投我以木兔,报之以平安’呢?
棠音这样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
而后者,也正深看着她。
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满满当当的,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大千世界,除她之外,眼里再容不下任何凡尘俗物。
对上棠音的目光,李容徽轻轻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细碎光芒。
“你待我真好。”
他停了一停,面上仍旧是乖顺的神情,宽袖下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第13章 习惯 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棠音没曾想他会这样问,稍愣了一愣,低下头去仔细想了一想。
顷刻间,便想起许多人。
爹爹、阿娘、哥哥、昭华……这些都是她十分重要的人。
她遂弯起一双杏眼,十分笃定地答道:“那是自然。”
李容徽宽袖下的手指收得愈发紧了,几乎要攥出血来,长睫垂得低低的,压着眼底汹涌的暗色。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但是当她的语声真的带着笑意响在耳畔的时候,他的心里瞬间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将她带走,带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让她的目光,永永远远只能看向他一人。
让她,只能对他一个人特殊,只能对他一个人好。
他放缓了呼吸,强忍着克制住了在胸腔里业火一般升腾着的,独占她的欲/望。再抬起眼来时,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湖水般澄明干净,笑意清浅,如水上逐波而过的一痕桃花,柔软而惑人:“好羡慕你,有这么多可以珍视的、可以待他们好的人。”
他看着沈棠音,眸光轻晃:“可我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棠音有片刻的晃神,还未来得及去细想他话里的深意,便见李容徽倏然侧过身去,以布巾掩口,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最后连嗓子都有些微微发哑,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棠音立时将正想到一半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忙伸手隔着狐裘斗篷给他拍背:“这怎么比昨日还厉害了?是太医开的药不好吗?”
李容徽咳得眼角都有些泛红,好半晌才勉强止住,但仍旧是怕她误会了一般,哑着嗓音就向她解释:“太医开的药自然是好的。一副药下去,我便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可能是夜里受了些风,忍一忍,就好了。”
“你的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忍一忍?”棠音蹙起眉来,轻声问他:“殿里有水吗?”
至少,也得先喝点热水润一润吧。
李容徽微微颔首,将手炉小心地放在一旁。又在棠音的搀扶下,支撑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向殿外。
两人一同走到庭院里一口井旁,李容徽刚要伸手去拿水桶,却被沈棠音伸手拦住了。
“殿里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吗?”她的眸光轻颤,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是有的。”李容徽低声答了:“只是今日服侍的人走了,便也没有了。”
那便是所有的事情皆要他亲力亲为了。
可他明明还病着。
棠音有些不忍心,伸手拿起了搁在地上的水桶:“还是我来吧,你快回殿里去,别受了风了。”
她说着,便学着昔日里侍女嬷嬷们打水的样子,也将手里的水桶丢进了井里。
连着麻绳的水桶顺着井壁往下飞速坠去,旋即便听见‘咕咚’一声的水响,挂在井口上的麻绳慢慢不动了。
棠音想,这应当是到了底了,于是便拿帕子裹了手去提那麻绳。
她自觉使了不小的劲儿,但是那麻绳却只是往上抬了一指长的距离,便再扯不动了。底下打满了水的水桶更是千斤坠似的,沉在井底连水面都不曾浮出一下。
她明明见过侍女嬷嬷们打水就是这样的,把桶丢下去,然后拽着绳往上一提,满桶的水就上来了。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样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双手将麻绳拽得更紧了一些,刚想使劲,却见一双指节修长的手轻轻落在麻绳上。继而,几乎没费什么劲的,一整桶的水便出了井口。
这回,没等她上去搭上手,李容徽便已握住了木桶上的手把。
沈棠音刚伸出去的手没地儿放,空悬了一阵,终于在看清他清瘦的身子并不颤抖,似乎不显得吃力的时候,这才迟疑着慢慢收了回去。
李容徽的步履很稳,一直行至殿前时,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不曾洒出半点。
像是……做惯了这些粗活似的。
这个想法令棠音心里微微一澜,步子也慢了几分。眼看着李容徽走得有些距离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提起裙裾,想要小跑几步赶上他。
步子还没迈开,刚踏上台阶,走到槅扇前的李容徽便已停下了步子等她。
长亭宫并不算狭小,加之里头不曾摆上什么家具,便更显得空旷。
李容徽独自立在那高大的殿门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
仿佛这世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单独一人。
无端令人觉得寂寥。
棠音有些没来由的想——
之前有下人服侍的时候,总觉得那两人怀有异心。但现在人另寻高枝了,殿里反倒显得冷清下来,像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城。
她轻轻蹙着眉,加快了步子追上去,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下,仰着头望向他。
“现在这座宫殿里只有你一个人居住了……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李容徽轻轻垂下眼帘,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有些麻木地想——
不习惯吗?
他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什么至亲的概念,对手足之间的感情也只能用厌恶两字来囊括。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习惯的话,应当是遇到了棠音以后。
毕竟一个人硬生生地闯进你的生命里,确实是挺不习惯的。
但是等他好不容易了解了、接纳了,像是蚌壳经年日久地磨一粒闯进来的沙砾一般,一点点习惯了。
她却像是割骨拆肉一般决绝地要走。
这才令他不习惯极了。
不习惯得,恨不得将整个俗世都给掀翻,然后与她一同坠到修罗地狱里去,永不超生才好。
于是他便轻轻笑起来,温柔而无害。
“起初的时候,大抵还是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长了,应当也——”他顿了一顿,有些苦涩地低声道:“应当也会习惯的罢。”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水桶里的水晃出来一点,落在他靴前的地面上,很快便在日光下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滩斑驳的水渍。
李容徽的目光落在这一小滩水渍上,语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不过若是长亭宫能热闹一些——哪怕不是每日,只是隔三差五的热闹一些,能有多好。”
他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目光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只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瞬,便又怕被察觉似的,惶然移开。
第14章 照影 我信你
棠音见他的目光仓皇掠过,却只道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忙自袖中取出帕子,提着裙子走上阶来,想要借李容徽手里的井水照上一照。
但真走到近前了,眸光无意一抬,却落在了李容徽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上。
这个时辰正是赤乌东升的时候,浅金色的日光自轻薄如纱的晨雾后透出,均匀洒落在殿顶有些褪色的琉璃瓦上,又顺着瓦面雨水般纷溢而下,在他幽邃的眼底落下鎏金般华美跃动的影。
棠音的目光下意识地停留了一刹,在打算移开的瞬间,轻轻定住了。
他的眸子里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比支离破碎的水面更为完整与清楚。
棠音凑近了一些,与他站在同一段高阶上,仰头去看。
左看右看的,倒是没看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只觉得他的身量未免过高了一些,即便是站在同一段阶梯上,又踮起了足尖,看久了还是觉得自己的脖子仰得有点发酸。
棠音收回了眸光,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想起了还未曾答过他方才说过的话,便舒展开眉眼,安抚似地对他笑:“一定会热闹起来的。”
她说到这略停了一停,又柔声开口:“今后每一日都会热闹的。我向你保证。”
她方才认真想过了,若是自己没了檀香陪在身边与她说小话解闷,也没有荣满给她跑腿买盛京城里的小吃和小玩意儿,她也一定会很不习惯。
这偌大的殿阁,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即便圣上不来看他,服侍的下人也应当是该有的。
不过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信你。”
就在她于心中打定了主意的时候,李容徽也轻声应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冷玉似的面上镀了一层绯色,就连白皙的耳背都殷红一片。
棠音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有些恻隐地想——往日里宫人们不知是怎样苛待他的,如今自己只是答应给他寻两个下人来,便高兴成这样。
知足得令人心疼。
她这样想着,又见他还立在槅扇外的风口里,忙抬起步子,主动往槅扇里走:“殿外的风大,我们先回殿里去吧。”
李容徽轻轻颔首,乖顺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殿内。
李容徽将棠音带来的银丝炭与两个有些冷了的芋头搁在火盆中,以火折子点上后,又在上头则架起一口装满了井水的小铜锅。
两人围着这口小铜锅,坐在屏风上。因着男女大防,倒是没坐太近,中间隔了有一掌宽的距离,轻声闲聊起来。
水滚沸的时候,两个芋头也烤熟了。
李容徽用一支素银火筴将埋在火堆里的两个芋头拿了出来,轻轻抖去上头的灰,放在小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