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前后出了暖阁,元宝从步廊小跑过来,捧上两件几乎同样颜色式样的貂裘大氅。
“尚衣局今年新做的貂裘披风,东北运来的上好的雪貂皮,就做了两件。”
元宝示好地展开其中一件,双手奉上御前。
洛信原随手摸了几下,“软滑柔顺,应该保暖。披起来吧。”
君臣二人穿着同样制式的貂裘大氅,在朔风呼啸的庭院里漫步。
刚过了冬至不久,一轮下弦月挂在头顶,月色浅淡朦胧,周围竹影娑婆。
洛信原再次提起了微服登门探病之事。
“朕做事不妥当,那晚应该是吓到了你。以后再不会了。”他耐心解释,“苏怀忠帮你隐瞒腿伤之事,朕将他圈起来,把事情前后问个清楚,人便放出来了。没有委屈他什么。”
“陛下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陛下不必向臣下解释太多。”梅望舒温声应答着,心思却一转,想到了至今未曾露面的小洪宝。
苏怀忠确定受了她的牵累,小洪宝受罚却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洛信原的下一句,说的正是小洪宝。
“苏怀忠已经放了出来,以后不再追究。至于小洪宝,御前不能留他了。”
梅望舒一愣,正要开口,洛信原摆了摆手,“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洪宝多年侍奉御前,和你是有交情的,自然会在你面前显露出最好的样子来。只不过,”
他笑了声,抬头望月,“就连头顶明月,都有阴晴圆缺,夜夜不同,更何况是人呢。”
梅望舒愕然无语。
君臣二人前后走过流水细竹。
“嗒!”一声清脆竹响,打破黑夜寂静。
“这么多年了。”洛信原背手前行,感慨道,“朕身边的人,都变了。始终不变的,只有雪卿。”
梅望舒跟随其后,闻言笑了笑,“只有始终不变的物件,哪有始终不变的人呢。比起和陛下初遇时,臣也变了许多。或许陛下没有注意罢了。”
“不。”洛信原坚持道,“只有雪卿,始终未变。”
他的脚步停在流水竹旁,驻足细看了一会儿,最终做出决定般,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本,递了过去。
“看看吧。”
庭院中夜色虽浓重,好在走道两侧点亮了不少石座油灯,光亮足以映亮眼前。
奏本里的字迹刚遒有力,眼熟得很。
梅望舒直接拉到最后,扫了眼署名。
为首的署名,正是她的座师,礼部尚书叶昌阁。
叶老尚书的署名下面,密密麻麻联署了数十个姓名,一眼望不到底。大部分是礼部官员,也有些其他六部官员和御史台言官。
梅望舒对奏本的内容有了些猜测,翻到前面,从头读起。
——果然又是为了‘立后’之事。
“这是第二次了。上个月叶昌阁联名上奏,参与联署的都是礼部官员。立后大婚,姑且算是礼部的本职,朕不和他们计较,奏本留中不发。”
洛信原语气沉了下去。
“但这次,联署的官员远远不只是礼部诸人,简直是遍布三司六部。叶昌阁想做什么?结党,逼宫么?”
梅望舒心里一惊。
结党,逼宫,短短四个字,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结党,是为了徇私。”
她将奏本合拢,递还回去,斟酌着词句谨慎道,“叶老师的奏本,通篇都是‘立后’,‘皇嗣’之事,为君上思虑,为社稷思虑,和徇私没有半点干系。陛下若是不喜,不妨像上次那样,留中不发?”
洛信原转过身来,幽深的眸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点点头,
“好。这次就如你所说,留中不发。”随手将奏本扔到了流水池里。
“‘为君上思虑,为社稷思虑。’你倒是会替你老师开脱。但后宫内帷之事,是朕的私事,朕自有考量。——你把这句原话,带给你老师。告诉他,没有第三次了。”
梅望舒的目光追随着奏章沉入水底,心也缓缓往下沉去。
“明日出宫后,臣会去找老师细谈。”
洛信原背手往前又走几步,一点头,表示听见,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夜里风大,回去吧。”他转身往暖阁方向走。
君臣并肩往回走了几步,借着道边的宫灯光,洛信原瞥了眼身侧那人缄默前行的神态,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素缎锦包,递过去。
“打开看看。”
梅望舒正在想着老师那封奏折的事,突然被打了岔,回过神来,诧异接过锦包,往里面掏了掏,拿出一对玉扳指。
通常的扳指是相同尺寸的一对,这对扳指倒是独特,用的是同样的羊脂玉料,同样的雕工式样,制成一大一小两个尺寸。
里圈打磨得光滑,外面一层浮雕了玄鹰展翅的图案,质地做工都极不俗。
“朕想了想,昨日的镯子,确实不适合。这次内库找出一对玄鹰扳指,倒是适合你我。”
洛信原指向两只玉扳指,“你试试尺寸,哪只你戴着合意,明日出宫时,你便带出去。”
梅望舒比了比两人的手,把较大的那只玄鹰扳指递过去。
洛信原接过玉扳指,戴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打量了几眼,露出满意神色,视线转过来,扫过梅望舒的手。
梅望舒领会他的心意,把较小的那只扳指套上,赏玩了片刻。
怎么说呢。
比起玄鹰扳指,昨日赐下的那只金镶玉镯子,无论材质还是工艺都是美轮美奂,她一眼便喜欢得很。
只可惜以如今的身份,注定无法收下。
她脑海里闪过惋惜的念头,自己也觉得好笑,瞬间扔到了脑后。
她举起秀气的手,在宫灯下展示扳指,“臣不善弓马,如此好物赐给臣,只能做个饰品,实在是暴殄天物。”
洛信原神色愉悦,“无妨,做个装饰,随身戴着也好。”
梅望舒这些年得的御赐之物实在不少,这扳指算不上特别名贵,她也不再推辞,把玄鹰扳指随身收起。
君臣继续往暖阁方向去。
洛信原的右手拇指戴着成对的那只玄鹰扳指,背在身后,感觉碰触扳指的皮肤隐约发热,在无人处,指腹捏了又捏。
第21章
君臣二人手上各自戴了一只玄鹰扳指,再回来暖阁时,气氛明显融洽许多。
梅望舒终于敢直接问起小洪宝被罚之事。
“苏公公是受了臣的牵累,但小洪宝并未涉及此事……不知犯了什么大错,不能继续侍奉御前?”
君臣二人正好进门,洛信原卸了大氅,递给门口伺候的元宝,平淡答了句,
“苏怀忠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小洪宝则是脑子转得太快。人品有差,绝对不能再放在御前,此事已经定论,你不必再说。”
语气虽温和,话外之意却冷酷。
梅望舒心里一沉,想起了‘急病’消失的刘善长。
洛信原往里走了几步,意识到身后之人没动,回头瞥了眼。
“你那是什么脸色。人好好的,只不过调离御前,换了个司职罢了。”
梅望舒沉甸甸的一颗心终于缓过来,跟着进了东暖阁。
天子端坐暖阁之中,督促她早些睡下。
“天色不早,又散步消了食,该歇息了。这两日把你留在宫里,只为了三件事:少思,多吃,多睡。把你的气色养起来。”
梅望舒无奈道,“陛下如此形容……臣感觉自己像被圈起来养的猪。”
洛信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天下哪有像你这样,怎么养也养不胖的猪。”
梅兰菊竹四位女官鱼贯而入,将盥漱的银盆,温水,毛巾,篦子,牙刷子等物件,一一准备妥当。
自从天子亲政,梅望舒在宫中留宿的次数渐渐少了。但三五年前,几位天子近臣经常留宿宫中,轮流守卫少年君王。
他们这些留宿的外臣在宫中自有一套规制,也都是做熟了的。
她去隔间里洗漱一番,银盆里洗了脸,毛巾蘸水擦了手脚,再用牙刷子蘸着细盐漱了口。
隔间里罗汉床的被褥是昨日新换的,被褥里面塞了汤婆子,被窝里暖烘烘的。
金丝楠木隔断处的珠帘已经拉下,但原本就是装饰多过实用的物件,讲究个碎玉溅珠,哗啦啦珠玉撞击的声响极好听,遮挡不了什么。
梅望舒站在罗汉床边,手指搭在官袍右领襟口上,回头看了一眼。
外间灯火通明,将明堂中间的黑檀木大书桌映照得透亮。
元和帝坐在书桌后,手里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偶尔翻过一页,提笔在边页批注几句。
梅望舒盯了片刻,见圣上始终不曾抬头,放下心来,迅速解开衣带,脱下官服,挂在床头,除袜脱鞋,钻进被窝里。
她动作慢悠悠惯了,说是迅速,也只是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快了三分。
等她打理自己完毕,将银线绣梅枝的厚实衾被拉到肩头,正准备拉下暖帐时,却敏锐地感受到一道视线。
外间坐着的洛信原不知何时早已放下了书,视线穿过碎玉珠帘,幽亮地凝望过来。
梅望舒吃了一惊,原本松松抓着被子的葱白指尖猛地攥紧被角。
又缓缓松开了。
“陛下怎么了。”她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绷紧,清了清喉咙,靠坐在床头,“可是还有事吩咐。”
洛信原突然间惊醒过来似的,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书卷,翻过一页。
“都要睡下了,还有什么事吩咐。朕只是突然想起从前,似乎有段日子,我们曾经挤在一处罗汉床里读书。”
洛信原思索着,“那是哪年冬天?朕只记得天寒地冻的,我们早早就洗漱上了罗汉床,拿厚被子一裹,挤在一处读书。朕身上伤口疼,你骗朕说专心读书,读书读得入迷,就能忘记身上的难受。朕便忍着疼,磕磕绊绊地读书,读到后半夜,结果还是疼。”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梅望舒想了好一阵,才依稀想起是有这段过往,失笑。
“陛下那时才十二三岁?身上不舒坦,晚上就闹得厉害,臣没法子,只得瞎哄着。原以为经义文章枯燥,陛下读着读着就能睡下了,没想到居然越读越精神,大半夜的跟臣坐而论道。”
两人隔着珠帘对笑了一会儿,洛信原又喃喃地道,“说来也怪,记得那时身上疼,具体怎么疼倒不怎么记得了,倒是记得两个人挤在一起挺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