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惊醒了。
正屋里门窗紧闭,放下的朦胧帷帐里透出微弱的光,时辰刚刚过了午后,这一觉并没有睡下多久。
梅望舒在昏暗的帐子里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或许是心里有了退隐归乡的念头吧……开始频繁梦起上一世的事。
乱七八糟的梦,掺杂了小部分前世发生过的事实,因而更显得光怪陆离。
前半截梦境是真的。
上一世,暴君多疑嗜杀,御前随侍的宫人夜夜横死,暴虐名声传入民间,良家女子不愿入宫为女官。
于是,才有了她这样的罪臣之女,以超出普通入选女官一截的二十六岁的年纪,充入宫掖,选为侍棋女官……
至于后面半截,完全是梦境杜撰的。
前世暴君的身侧,根本就没有一个胆敢狐假虎威的后宫宠妃。
倒是曾有几个大胆的美人,贪恋暴君的权势,财富,相貌,试图使用美人计攻心。
花间偶遇,醉倒投怀;夜闯寝殿,玉体横陈……
死状一个比一个凄惨。
想到这里,梅望舒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一世,虽然圣上还是不喜女子,至少后宫无人,也就不会死人,比上一世清静多了。
嫣然在外间坐着绣花,听到里间动静,过来撩开帷帐探了一眼,
“大人刚才可是做梦了?在梦里说了句什么‘知不知’。”
梅望舒坐起身,“做了个可笑的梦。惊到你了。”接过嫣然递来的温茶,抿了一口。
“是在想一件事……嫣然,把镜子拿来,让我看看。”
妆奁台上就有一面铜镜,镜面打磨得程光透亮。
嫣然把铜镜取来床边,梅望舒揽镜自照,镜面里现出一张沉静的面容,眉目如画,眸光似水。
然而,姣好的美貌,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苍白病色。
梅望舒看着镜子,眉心渐渐蹙起。
“这样不行。”她喃喃道。
嫣然坐在身侧,凑过去看铜镜里映出的影像,安抚道,“面色是苍白了些,显出血气不足之症,妾身倒觉得好。过几日谒见御前,圣上一看便知道大人病了,正好早些放大人回来养病。”
梅望舒抬手摸了摸自己失血泛白的唇色,“不是。我的意思是,只是气血不足,病得还不够重。”
她抬起头,四下里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紧闭的门户上。
“把门窗都打开,让风透进来。”
嫣然大吃一惊,“这、这怎么行!原本身子就不好了,再沾染了风寒——”
“正好大病一场。”梅望舒冷静地道,“过几日便是腊八节,我打算进宫谒见,让圣上亲眼见到我的病情,心生不忍。我再当面恳求一番,想方设法让圣上准了我的请求,回来闭门养病。”
嫣然神色微微一动,“闭门养病?”
“嗯,闭门养病。年前,官场来往的同僚一律谢绝,过年时也不走动。等开春之后,病还是不好,将朝廷事务一桩桩地移交出去,再以‘病势沉疴’的名义,上书请辞,归乡养病。”
昏暗斑驳的灯火下,梅望舒轻声说起未来的打算,
“时间拖得久了,最开始的惊诧怀疑就会变成理所当然。到时,御赐的宅子留着,家中细软慢慢地装箱,和京城的亲友故旧一一告别,所有人不会有任何疑问,最后拜别御前,遣散家仆,带着你,常伯,安安稳稳地归乡养病。”
“若是计划得当,圣上恩准,今年……便是你我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次寒冬。”
嫣然倏然捂住了嘴。
大片泪水涌了出来。
“大人……”她的神色震惊而喜悦,其中又夹杂了一丝惶惑。
仿佛久困黑暗之中的囚徒,眼前突然现出光亮。
她激动地声音发颤,“大人果然开始筹划了?我们、我们真的可以离开京城……?”
“我们可以。只要一步步筹划起来,一步步的‘病势沉疴’,圣上和我多年的交情,不会眼睁睁看着臣下重病受苦。他会同意的。”
梅望舒把热茶杯放回床头小桌,温和地催促,“嫣然,去开门窗。”
第24章 紫宸(上)
皇城。紫宸殿。
这里是历代帝王的寝殿,也是惯常召见近臣议事的内殿,前堂摆设和金銮殿相似,只是形制规模小了几分,也更为随意些。
今日是腊八节,家家户户熬煮腊八粥。
宫里早早地准备好了今年的腊八粥,按照惯例,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在紫宸殿外接受天子召见,山呼万岁参拜完毕,各自分得一份御赐的腊八粥,用宫里的竹漆提盒装了,热腾腾地拎回家去。
这是之前几十年未有的盛况,自元和帝亲政之后才新立的规矩。京城官员们阖家分食御赐之粥,无不热泪盈眶盛赞一句,“英明圣主,体恤臣下。”
梅望舒连着用了两日邢以宁新送来的方子,身上不舒坦的症状缓解不少,今日早早地起了身。
眼看着日上三竿,估摸着紫宸殿众臣谒见的仪式差不多走完了,她袖中揣了手炉,身上特意穿了件正朱色的织金貉袖锦缎袍,披了御赐的孔雀裘,家中新煮好的腊八粥拿大青瓷盖严实盖好了,周围又垫一层厚棉布保暖,细细查验无误,这才拎着提盒上了马车,到宫门前递牌子求见。
宫门守着的禁军不敢怠慢,急急地报上去,把梅望舒领进了紫宸殿外,苏怀忠亲自迎出来,接过腊八粥提盒,交给御前试膳的内侍预备着,人在殿外步廊下等候传唤。
“梅学士再等会儿。”苏怀忠小声和她通气,
“今日不巧,前头百官参拜完后,本来都要退下了,正好林大人站在前排……就是林邈,林枢密使。圣上一眼瞧见了,便把林枢密使留下来,问询最近边境的兵事。梅学士在宫外递牌子,圣上当时便听说了消息,只是林大人那边还没完……梅学士稍安勿躁。”
梅望舒点点头,心里已有猜测,并不显得意外。
“枢密院掌天下兵事,林枢密使既然在御前奏事,我这边又无什么大事,等一会儿也无妨。”
话虽如此,苏怀忠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身觑了眼她泛起异样晕红的脸色,光洁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脸上的担忧神色更重。
他吩咐自己的几个徒孙赶紧把步廊两边的防风帘子全放下,好歹挡点风。
“留意些梅学士那边!”他仔细叮嘱着,“一看就是抱病觐见的,把人看好了,看情形不对,赶紧禀进来,莫让人在外头出事!”
苏怀忠三步一回头地进了紫宸殿。
紫烟缭绕的丹墀上,洛信原高座龙椅之上,神色不动,指尖缓缓摩挲着桌上的玉镇纸。
在他下首方,二十七八岁年纪的紫袍重臣,神色沉肃,长身站在丹墀下。
虽然未到而立年纪,眉宇间已经隐含风霜。
此人正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以文官之身执掌天下兵权的另一名天子心腹,枢密院正使,林邈,林思时。
“……此次边境巡视,朝廷向六路边境派遣了九位观察使,查点出的隐患颇多。其中最紧要的,还是在册人数和实际人数不符,军中吃空饷的老问题。其次便是各路武器库年久失修,所谓‘尖兵利器‘,打开武器库查点,处处都是生锈的刀枪,哑火的火炮,万一边境来犯,官兵如何杀敌……”
林思时依然在专注地回禀边境军务事,高处端坐的天子的视线却转开了。
殿门从外开启,苏怀忠独自走了进来,无声无息地拜倒起身,执拂尘重新站在丹墀下。
天子的目光在苏怀忠的身上落下一瞬,转向殿外,透过沉重的雕花木门,望向视线所不能及的某处角落。
“思时,你今日奏上的边境军务种种隐患,需要大力整饬。你写个奏本上来,交由六部共同商议。”
“是。”林思时立刻闭了嘴。
刚才梅望舒递牌子求见的消息通传进来时,他正在殿里,听得清楚。
同为天子近臣,圣上对另一位随邑近臣的偏爱,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更何况林思时这样的聪明人。
他倒退半步,恭谨行告退礼。
却被叫住了。
缭绕紫烟笼罩了丹墀高处,天下最为尊贵之人的大半面庞被隐藏在烟雾中,神色看不清楚。
“才留宫里调养了身体,好好地放出去,第二日起,连着半个月告假称病不朝。今日逢着节假,文武百官齐齐入宫觐见,人还是称病不来。等百官领完节礼,都散了,他才姗姗来迟。”
洛信原摩挲着玉镇纸,淡笑了声,“不错,出京办了趟差,学会官场躲懒那一套了。”
林思时站在殿里,神色纹丝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突然变成了聋子,哑巴。
偏偏圣上指名道姓叫他回话。
“思时,你和梅学士是相识已久的,你说说看,按着梅学士平日的心思,他到底是抱病入宫觐见呢,还是打算糊弄一下便走。”
林思时正色道,“回禀陛下,臣和梅学士虽然相识已久,但并无太多私交。梅学士的想法,恕臣无法揣测。”
洛信原又问苏怀忠,“你和梅学士是有私交的。你说说看,他的心思如何?”
苏怀忠惊得噗通跪下,低头道,“老奴,老奴不知。”
洛信原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转而吩咐,“去东暖阁,把那副暖玉棋盘拿来。许久没有和思时对弈了,难得今日得空,你我君臣手谈几盘。”
苏怀忠眼睁睁看着两名御前内侍碎步退出殿外,往东暖阁方向飞跑过去。
几盘棋下来,半天就要过去了。
殿外等候的那人……岂不是要在冷风里站到午后?
泛着异样嫣红的病容在脑海里闪过,苏怀忠一咬牙,站出半步,颤声回禀,
“禀陛下……梅学士今日确实是抱着病入宫来。老奴刚才见了人,脸色实在不对,就从宫门口走过来那段路,吹了点风,脚步发虚,额头起了一层汗……”
洛信原神色不动地听着,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拇指的玄鹰玉扳指。
苏怀忠还在继续劝说道,“梅学士前几年冬天在宫里受了重寒,从此每年秋冬身子都不舒坦。老奴见他像是发着热,心里却还惦记着陛下,亲自提着腊八粥入宫来……”
洛信原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提了腊八粥来?”
“是,是!”苏怀忠急忙道,“跟往年一样,梅学士家里自煮的腊八粥,用提盒盛得好好的,亲手交给老奴。老奴接过来时还是滚热的。”
“或许,今年去了一趟江南道,路途劳顿,身子格外不舒坦?”洛信原喃喃自语着,自己也意兴阑珊起来。“……罢了。”
他从富丽堂皇的龙椅上起身,背着手,缓步走下丹墀,语气低沉地吩咐,“不管是真的病到起不了身,还是存心糊弄朕……把人叫进来吧。”
‘召——梅学士觐见——’传召声一声声地通传出去。
又一声声地通传进来。
片刻后,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步廊响起,门外响起的嗓音低而暗哑,
“臣,梅望舒,觐见陛下。”
那涩哑嗓音与平日里截然不同,洛信原的心往下一坠,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蓦然停了脚步,不自觉地转过身去,视线望向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