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不怕。”他和兰因说。
耳听身后马蹄越来越近,他也只是把手覆在膝盖上,然后抿着唇静默着。
马车被人拦下。
竹生佯装出一副不耐烦被激怒的模样, “你们有完没完?”
“叨扰齐大人了,只是我们奉命在缉拿一个少年,请齐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们检查下马车。”说话的是杜恪, 他言语温和, 甚至还带着笑意。
都说杜家这位庶子和杜家嫡子杜厉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杜厉嚣张跋扈,而杜恪待人宽和,此时兰因虽然未瞧见他的样貌, 但光听这个声音也能觉出外面那些传言所言非虚,可如果真的宽和又岂会被杜诚之重用?何况清凉山上那桩命案跟这位杜二爷可有脱不了的干系,比起杜厉,外面这位杜二爷只会更难搞。
兰因虽然对赵非池说了别怕,但她心中其实也没有多少信心。
杜家势在必得,要不然不会明目张胆在城门口拦截,如果真的被他们看到赵非池,以杜诚之只手遮天的手段,只怕……
“不知这少年犯了什么事?”
听到车帘外头传来敬渊的声音,兰因不安的心又归于平静。
她相信敬渊。
只要有他在,他们一定能够平平安安回到汴京。
“是个家贼,偷了家父的一件东西。”杜恪拿
杜恪拿得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但其实一听就知道是随意扯出来的谎言,西宁王位于西宁,若是家贼,岂会跑到千里之外的金陵?这样轻轻一戳就能戳破的谎言,却没有人怀疑,亦或是说无人敢置喙。
明明知晓这样做会引起天子的不满,却还是无所畏惧。
杜家已经嚣张到连遮都不愿遮掩了。
他们笃定只要没了那位小太子,纵使天子再愤怒也不敢明着处置杜家。这一点,兰因和赵非池都清楚,一瞬间,两人的脸色都差得不行,尤其是赵非池,似乎认出外头的人是谁,脸上更是闪过一抹愤恨。
“哦?”
齐豫白却面色无碍,仍是闲话淡淡,“区区一个家贼竟劳动杜二爷不远万里追至金陵,看来王爷这是丢了一件珍宝啊。”
“可不是,所以也请齐大人帮帮忙,让我们查看一番。”他说完便要上前。
才动身,竹生便立刻抽出腰间佩剑。
但杜恪的随从也不是摆设,他这边动了刀刃,他们也立刻抽出随身的兵刃,一时间,情形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唯独杜恪和齐豫白还是最开始那副模样,一个唇边泛笑,一个眉眼淡淡。
“竹生。”最后还是齐豫白先发了话。
等竹生收了佩剑,齐豫白这才看向杜恪,“杜二爷也清楚马车里的是我未婚妻,你要检查,本官拦不住,但本官也不可能允许随便一个人过来查看。”
“那齐大人想如何?”
“杜二爷想查看,那便请独自一人过来查看。”
杜恪挑眉,显然是没想到齐豫白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他当然不会畏惧齐豫白的那点人马,但想到父亲曾评价这个青年智多近妖,心中一时竟也有些打起鼓来,和齐豫白四目相对,看着那双平静的凤眸,他沉默许久方才动身。
身后随从皱眉阻拦,“二爷,小心有诈。”
“无妨。”
他温声一句后径直驱马过去。
齐豫白见他过来,神情也未有什么变化,他侧脸俯身朝马车里说了一句,杜恪离得远,一时并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路畅行无阻到了马车前,见青年朝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心中犹疑愈浓,难道他真的猜错了,那个孩子不在马车里?可如果不在,他又会在哪里?庞牧那边,他们也已经跟了好几天了……
怀着这样一份心情,他伸手掀起车帘。
马车里除了一对主仆,还有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丫鬟,她半低着头,缩着肩膀,似乎是有些害怕。杜恪原本也没多想,只当自己真的是猜错了,正想落下车帘和人告一声罪,却瞧见那个丫鬟的脖子有喉结,一瞬间,他神情微变,他看着那个丫鬟沉声说,“你抬起头来。”
丫鬟没有抬头。
直到那个青衣女子说了一句,那个丫鬟才肯抬头。
没了伪装和掩饰,少年看着他的神情很平静,那一份平静绝对不是这个年级孩子能够拥有的,何况……杜恪虽然没见过那个孩子的真面目,但这一双眼睛,和宫里那位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平静的心中忽然一阵滚烫,正想喊人过来,耳边却传来一道清淡的男声,“杜二爷难道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
就像炎炎夏日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杜恪心里的滚烫和波澜突然顿住,他回头,看向齐豫白,抿唇沉声,“你什么意思?”
齐豫白手握辔头,直视杜恪,“大周谁不知道杜厉才是杜诚之的接班人,本官只是可惜杜二爷一身本事却只能为他人做嫁衣。不过……”
他忽然的停顿让杜恪忽然心生不安,他忍不住问,“不过什么?”
“二爷觉得自己这为他人做嫁衣的时间还有多久呢?”齐豫白言语淡淡,平静的凤眸却如刀刃一般,仿佛可以轻易撕扯开杜恪的心房,“夏本初和秦无涯没了,杜诚之身边唯一能对抗你的人也没了,你表现得越好便越能衬托出杜厉的无用,你觉得以杜诚之的偏颇,他会容你到几时?”
他越往下说,杜恪的神情便越难看。
握着车帘的手用力收紧,青筋在手背流窜,他又想起了那一夜父亲和宁伯的对话。
“杜诚之想要杜厉做他的接班人,但大周却无所谓谁做下一任西宁王。”耳边再一次传来齐豫白的声音。
杜恪抿唇回视,终于开口了,“你又如何保证,我会是下一任西宁王?”
“我自然无法保证,但二爷是想拿着我们的人头去跟杜诚之讨赏赴死,还是想拼一把求活呢?在杜厉手上讨生活的日子不好受吧,他那样的脾气,即使杜诚之能容你,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也不会允许你继续活着。”
杜恪没有说话。
他知道齐豫白的意思,继续为杜家效劳,等二皇子登基、杜厉上位,他也还是一个死,也许他都等不到那个时间。可若是此时投诚天子,他不仅能活下去,保不准还能做西宁王。
心中再一次变得滚烫起来。
可杜恪活了几十年,岂是一言半句就能打动的人?何况,他看着齐豫白抿唇,“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但我需要时间,如果杜诚之知道我放走了你们,我同样会是死。”
“你有时间。”
齐豫白看着他说,“马上就是万寿节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杜诚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上路了。”
杜恪这阵子一直在找人,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他又跟齐豫白对视了一会,看着齐豫白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而马车里,青衣女子也是差不多的表情,至于那个少年,亦是肩背挺直,不见一点惧色。沉默片刻,杜恪终于开口,他垂首歉然,“发生那样的事,实非我愿,请您勿怪。”
短短一句话却让赵非池薄唇紧抿,眼含戾色,他永远不可能忘记清凉山的那一幕。
直到手被兰因握住。
像是一注暖流穿过冰冷的四肢百骸,赵非池长睫微颤,他朝兰因看去,见她摇头,他双目紧闭了一瞬,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心情,等再睁开眼睛,神情和语气终于恢复如常,“孤不怪你。”
杜恪这才松了口气。
不敢再叨扰里头那位,他连忙落下车帘,又和齐豫白说了几句便策马回了那处。
马车继续启程,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阻拦他们,等马车行到十里开外,赵非池终于哑声开口,“他害死了先生一家,我记得他的脸,就是他逼死了先生他们,阿宝才三岁……如果不是他,他们不会死。”
兰因知道他是在说清凉山上长白先生一家的惨况。
她正不知如何宽慰,车帘外头却响起齐豫白的声音,“殿下,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人,杜恪绝非善类,但我们如今正需要他的狼子野心。”
赵非池泪眼婆娑,心有不甘,他紧握着拳头说,“那我要一直容忍他吗?”
齐豫白温声,“当然不会。”
或许是因为他的笃定让赵非池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忍不住问,“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您长大到不需要他的时候。”
外面传来齐豫白的声音,赵非池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我知道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兰因并未插嘴,等他们说完方才打开随身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小包油纸包,在赵非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心忽然多了一颗糖。
那糖在阳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他眼眸微动,迎着兰因含笑的注视,哑着嗓音说道:“谢谢。”
兰因笑笑,比起昨日刚知晓他身份时的生疏恭敬,此时的兰因待他又多了一份看待弟弟的心情,其实他也不过十一,如果放在寻常人家,正是爹娘疼爱的年纪。
“吃吧。”她和赵非池说。
赵非池在她的注视下把糖果塞进嘴里,甜味一瞬间盖过了心里的苦。
“甜吧?”
“嗯。”他轻轻应道。
兰因便不再多说,而是挑开车帘,喊了一声“敬渊”,等齐豫白应声俯身,她够着手也给他喂了一颗。
齐豫白从前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和兰因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任糖果在嘴里蔓延甜意,他眉目温柔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秋光正好。
兰因靠着车窗与齐豫白说话,赵非池便看着她。
而后这一路,因为有杜恪留下的令牌,齐豫白一行人畅行无阻,半个月后,十月初,一行人抵达汴京。
第102章 顾家 你不恨我,但也无法原谅我,是吗……
齐豫白还得去宫里述职, 兰因与他便在保康门街分开。
到了汴京,杜诚之的人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天子脚下犯事,但齐豫白还是不放心,仍让竹生等人跟随, 兰因怕他担忧也就没有拒绝, 马车继续朝甜水巷去。
盛妈妈和停云早前得了信, 已领着单喜一干人等在门外等候, 兰因远远就听到那边传来说话声,“来了来了, 主子回来了!”
她笑着掀起车帘朝迎过来的一众人打了招呼,余光瞥见身边的赵非池,她笑着与人说, “别担心,这些都是信得过的人,等回头到了府中,您就好生歇息一番,至于宫里,等敬渊回来,我再问问他。”
“好。”
兰因又和时雨说, “回头给小少爷准备个安静的厢房,再派个小厮过去伺候。”
时雨仍不清楚这个少年的身份,但见主子和大人一路对他恭敬有加也知他身份并不简单, 这会自是忙应了一声, 倒是赵非池摇了摇头, 与兰因说,“不用小厮,我自己一个人待惯了。”
兰因面露犹豫, 但想他从前在王家也是一个人,这一路过来也都是亲力亲为,便也没说什么。
马车停下。
时雨率先下了马车,转身又来扶兰因。
盛妈妈和停云见到她,眼里立时涌起了泪花,尤其是停云,自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兰因分开这么长时间。
兰因笑着说了她一句,转头又让时雨把赵非池扶下来。
“这是?”
盛妈妈看着少年打扮的赵非池面露诧异。
“敬渊一位故交托付给他的,这阵子住在咱们府里。”兰因言简意赅解释一句。
盛妈妈虽觉奇怪,倒也没有多问。
兰因又跟身后的竹生等人说,“你们辛苦一路也先回去歇息,若见到齐祖母,和她说一声,我收整一番便去见她。”
竹生等人应声离开。
兰因便带着一行人进屋。
路上,时雨带着赵非池去客房歇息,兰因和盛妈妈还有停云继续往屋中走,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腰酸背痛不说,最主要的是不好清洗,也亏得如今是秋天,若是夏日,只怕如今都得发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