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呢,里头业元帝便唤他了,泰由猫着腰进去,一瞧见业元帝搁下笔,赶紧递上了茶,温度恰好的新茶入口,业元帝指了指门外,“你跟六禄在聊什么呢?”
泰由不敢欺瞒,将外头宫女的事儿如实的说了,业元帝和他的反应如出一致,“这是沐瑶做的事儿?”
于是泰由便将之前的事儿,混着自己错跪的怂样也一并当个笑话给说了,业元帝哈哈大笑,“沐瑶自打病好了以后这性子倒是越发的随性了,无妨无妨,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开心就这样罢。”
泰由点点头,随上两句吉祥话,心思却在思索这事儿看着怎么就不对劲,长公主若是要这些人出来招摇,早就可以放出来了,为何在这个档口出来,反而坐实了宫里那些个流言,可要说是有人陷害长公主,她又给了每个宫女腰牌,这哪里是旁人调的动的?泰由想不通,只能先帮长公主在圣人这里掌个眼,无论到时候怎么发展,总归卖个人情给长公主。
泰由见圣人又提笔,正想退下,业元帝又开口了,“对了,柳家如何了?”
想到长公主便想到柳家,圣人这些日子被逼得紧,也是无奈,泰由答道,“柳大人还在家中养病,柳尚书令晌午也告假了,说是照顾孙儿,柳少卿倒是在鸿胪寺,只是面色也极差。”
“哼,还演上了。”业元帝提起这个就生气,他脾气好又不是傻子,柳家三个官一起威胁他,胆大包天!偏生他没法儿说什么。
圣人一生气,泰由的腿便自动跪下了,低垂着脑袋,“圣人,有一事亦是关于柳大人的……”
“你说。”圣人毫不犹豫的,让他说话。
泰由轻叹一声,“前些日子民间便有谣言道柳大人专情,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又传出长公主刁蛮任性,根本配不上柳大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柄,奴才自然知道长公主的秉性,只是如今长安城传的沸沸扬扬,恐怕已是有许多人信了的。”
哐,那杯热茶砸在了泰由的脚边,碎裂的茶杯一片狼藉,业元帝站起身,满脸的怒容,“胡扯!沐瑶这般善解人意、温和有度的性子,竟说她配不上柳升桓?!”
泰由不敢接话了,他多说两句便已经是多嘴,再说,恐怕要被圣人拖出去斩了。
巨大的声响引来外头人的瞩目,其中便有苍沐瑶,旁的宫东西都可以让宫女送,紫宸殿这样重要的地方,必然是她亲自走这一遭的。
小脑袋小心翼翼的歪进来,银铃般的嗓音响起,“这是谁惹着我的父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子路篇第十三∶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译文】
子贡问孔子说:“全乡人都喜欢、赞扬他,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这还不能肯定.”子贡又问孔子说:“全乡人都厌恶、憎恨他,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这也是不能肯定的.最好的人是全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全乡的坏人都厌恶他.”
第15章
苍沐瑶提起裙摆跨入紫宸殿,桃花眼笑的眯起,“泰公公快把这一地残骸收拾了,没得一会儿伤着人,父皇您也快坐下,儿臣来给您揉揉,您呀,朝务繁忙,还要为这为那生气,儿臣瞧着都心疼。”
纤细的人影带入一阵馨香,吹散了墨水的味道,沁人心脾,业元帝方才的话不好在当事人面前继续,勉强放柔了脸,听话的坐下,任由苍沐瑶摆弄,“沐瑶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朕?”
苍沐瑶的指尖顺着业元帝的肩膀,寻找穴位一下下的捏下去,方一按下去,就听业元帝抽气,“嘶。”
她赶紧问道,“父皇可是这里按着疼?”
业元帝被她这么一下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之前说的自然被她带了过去,“嗯,酸疼。”
“大玉有时候给我捏肩也会这样,她说这是因为此处的血脉不通,儿臣是因为抚琴才这般淤堵,父皇大约是因为每日俯首看折子吧,您快歇一歇,这里还知道疼,那便是揉着有效,倘若揉着已然没了知觉,这手就要废了呢。”苍沐瑶自己带来的东西搁在桌上,一句都没提,话音落下却是给业元帝专心按摩起来。
业元帝被她说的将信将疑,“当真?”
回应他的是自己的吸气声,接连好几下,让业元帝再没法儿出声,就是表情十足的狰狞。
下方泰由收拾了茶盏一抬头看见业元帝的表情,吓得差点没把东西再给摔了,“诶哟,长公主,你可轻点呀。”
苍沐瑶两只手都在动作,没手有空,努努嘴,“泰公公收拾好了便出去吧,我这点力气还奈何不了父皇什么。”
泰公公被这句怼的无话可说,只得退下。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业元帝逐渐适应了苍沐瑶这手法,他松动一下肩膀,惊奇的发现,自己果然松快许多,就连头疼欲裂的感觉都好了许多,他今日终于露出了个由衷的笑容,抓住苍沐瑶的手,将女儿拉到自己面前,“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还真有一手。”
苍沐瑶一溜烟儿将手从业元帝手心里钻出来,“儿臣方才不是说了?是大玉那里学来的,父皇觉得有用,我便让大玉教给泰公公,怎么样?”
业元帝看着这样的苍沐瑶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转而又响起泰由说的那些谣言,当真是胡闹,他的沐瑶这么乖巧,什么嚣张跋扈皆是胡言乱语!
“好,一会儿让泰由去学。”
苍沐瑶双手背过去,颇为小大人的模样,“如此甚好。”
忽然装腔作势的乖觉模样又博得业元帝一笑,如此时候她才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用礼,双手递上,“父皇一笑呢,儿臣今日便来的值了,这是儿臣中元节的用礼,儿臣以为祭拜先祖应当有些真情实意,这便是儿臣递给苍氏先祖的成绩了。”
“哦?”业元帝收下锦盒,当下便拆了起来。
锦盒里两个卷轴,他狐疑的看了眼苍沐瑶,站起身打开。
素白掺着金丝的纸张在阳光下有些微闪,上头行楷端正的写着一副对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苍沐瑶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这是儿臣在弘文馆上课月余多所习得的,还请父皇赏鉴!”
业元帝垂眸,神色微不可见的变了几变,“嗯,你的书法进步显著,笔锋转折流畅,收笔干净利落,顿笔苍劲有力,写得好!”
“得父皇这般评价,便是儿臣在弘文馆没有白学,一会儿儿臣便去答谢了讲师的倾囊相授,用礼送到,便不打扰父皇看折子了,儿臣告退。”苍沐瑶得了表扬,笑意荡漾,压都压不下来,向外走的步子蹦蹦跳跳的,好似真的要去告诉什么人好消息。
紫宸殿安静下来,业元帝姿势未变,视线始终停留在这幅对联上,苍沐瑶按摩缓解了头疼,让他此刻的脑袋无比的清醒,八个字字面意思他看得懂,但这个女儿的意思,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了。
隔日,宫里的流言越传越凶,大胆到苍沐瑶自己去弘文馆的路上都能听到角落里丫鬟在嚼舌根。
“你听说了吗?昨日长乐殿的宫女啊,个个嚣张跋扈的去各宫耀武扬威,穿的花枝招展的,还说是公主的意思。”
“何止,我还瞧见了,那缎子,那绣工咱们宫里的娘娘都穿不上,你不知道那人送完礼回去,娘娘把一桌子首饰都砸了。”
“这长公主原来不是说是个规矩人,怎么长乐宫这回这样目中无人?”
“不知,但听说自从长公主去了弘文馆,长乐宫里面……”
几人越走越远,终于苍沐瑶再听不到,她从树丛后头显出身形来,嘴角微扬,心情好得很。
小玉跟在她身后,听了半天早就按奈不住,“公主殿下,她们这样说长乐宫以后岂不是名声都毁了?”
苍沐瑶现在心情好,转身便点了一下小玉的鼻子,“不,你且瞧着,不止不会毁,往后咱们的长乐殿才会是真正立足。”
小玉捂着鼻子,还是不懂,“公主您本来就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还是镇国长公主,长乐殿的地位难道还不高?”
“这算什么地位?”苍沐瑶嗤笑一声,长乐殿现在只是一个花瓶,一个竖着规矩旗子的花瓶,插花浇水皆要旁人来做,但她要的是长乐殿本身便是一种震慑,就仿佛从一个穿着华丽的木偶变成拥有灵魂的真人,她想做的,是镇国摄政长公主!
“要有权利,能摄政才叫地位。”低沉的男生忽然出现在身后,苍沐瑶诧异,猛然转身,是谁!竟将她的想法看透?!
“然而一个女子摄政谈何容易,上有圣人,下有太子,而你手上只有一个长乐殿的宫女,长公主真是好志气啊。”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似笑非笑那张讨人厌的脸,不是沈煜是谁?
苍沐瑶冷了脸,微挑的桃花眼里一片冰凉,“沈公子慎言。”
“长公主敢做还怕人说?不知道是柳升桓看上了你这身志气呢?还是他让你有了这样的志气?”
不同于二人在课堂上的小吵小闹,此刻二人对视的眼眸里皆是试探,苍沐瑶心惊,说好的武夫,为什么沈煜会有这么深的城府,这样敏锐的洞察力,竟然在她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意图摸了个七七八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忘记了防范沈煜?是因为他是太子的伴读?还是这人平日里不着调的模样,让她忘记了防备?
“公主不说也罢,您身为镇国长公主有点权力无可厚非,您继续,我祝您一帆风顺。”对视片刻,沈煜移开视线,“时辰不早了,公主再不走呢,讲师该到了。”
说罢,他也不等苍沐瑶,径自越过她往弘文馆去,小玉根本没敢抬头,这对话她都不敢听,哆哆嗦嗦的吓白了脸,心里嘀咕着,她家公主每日到底是在跟什么样的人一起上课呀,为什么这般的吓人?公主可真厉害,要是她定然早就吓跑了。
难能可贵,苍沐瑶和沈煜都在,一上午却没有吵起来,蒋戚光晃过来那是一脸的惊奇,“子墨兄今日不换衣裳去了?”
沈煜总是被茶水泼一身换衣裳的事儿,整个弘文馆都知晓,他也不在意,“今日大约是长公主的茶水金贵,不愿意泼……”
他话音未落,熟悉的茶水,熟悉的角度,苍沐瑶举着杯子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是本公主今日找不到泼茶的理由,既然你说这茶金贵,那就赏了你吧。”
蒋戚光捂着嘴,悄悄往后退,他怎么总是撞枪口呢?夭寿。
沈煜倒是笑脸都没变,抖了抖衣服,“那便劳烦公主殿下帮我同讲师告个假了。”说罢,衣带翩翩走了。
同时,大玉去紫宸殿教泰公公和六公公按摩的手法,说了一句她们穿公主旧衣的缘故,还有宫门口自己坐马车险些摔出去,被公主救起,却害的公主扭伤了手,自己强行跪在宫门口的事儿。
当夜,圣人招秋水阁的何昭容侍寝,夜半未过,便听得秋水阁一阵喧闹,热热闹闹接驾的何昭容在这夜色里被拖下去掌嘴八十,整个脸都花了,降为六品宝林,其身边两个大宫女皆掌嘴而亡。
长乐宫,苍沐瑶挑灯夜读,大玉伺候笔墨,一派宁静。
隔日,苍沐瑶出长乐殿走了一圈,颇为猖獗的流言在今日全部销声匿迹,她指了指外院九歌去随便找个宫女试探一下。
“诶哟,姐姐这可不能再问了,昨夜秋水阁出事儿了,何昭容便是提了这个,一降三品,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得圣颜了,长公主本就是镇国大长公主,可入弘文馆,可协理六宫,有什么事情做不得的?就是她要整个大明宫全都换常服,也只得听从啊。”
苍沐瑶在树丛后头对九歌点点头,回了长乐殿,孔圣人其言,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真是太对了,业元帝大善,只要大业还在,他便是那个不倒的善,而恶……总有人来做的。
接下来就看柳家如何继续出招了,她不曾德行不良,就仅是柳升桓深情,那可逼迫不了任何人。
第16章
长安城柳府,柳不言与孙子柳升桓对坐在棋盘两侧,玉质的棋子落在同样玉质的棋盘上,响声清脆,满盘的黑子密密麻麻,将白字紧绕,柳不言手心抓着的棋子,一把放回棋盘,“惟壬,你心不在焉便不下了罢。”
柳升桓抬起头,双眉之间有着深深的刻印,“孙儿扫了祖父的雅兴。”
“无妨,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同你下棋的。”柳不言一把年纪,精神气却不错,说话掷地有声,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壕沟,唯有眼眸透亮有光,让人不会错认,这便是大业权倾朝野的尚书令。
柳升桓有些痛苦的移开视线,“不知祖父所为何事?”
柳不言闻言面色便沉下来,这是还要坚持?语调加重不少,“何事?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什么事吗?”
“孙儿不知。”柳升桓能感受到祖父的怒气,他站起身来俯首退让,但嘴里依旧说着不知。
柳升桓的回答显然让柳不言很不满意,他枯槁的手将桌上的棋盘一翻,棋子散落一地,噼里啪啦的仿佛全都掉在了柳升桓的心上。
“那个长公主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药?今日你爹与我说,你不肯放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承中所言不假,你当初和我是怎么说的?长公主不过是个女子,有用却不值得用整个柳家来给你作陪!柳家偏房的青年才俊个个都可以去求这个指婚,你现在这般闹,圣人真急了,是准备官位不要了,还是我和你父亲一道告辞还乡?!”
柳升桓闭着眼,听祖父教训,他知道自己不该,然而自从南山寺回来,他一闭上眼便是苍沐瑶那狡黠的笑脸,一颦一笑来回的在梦中出现,还有那日她一身素雅的罗裙勾勒出玲珑的轮廓,惊鸿一瞬间让早已经人事的他硬是在早上湿了裤头,之后无论他在夜里叫上哪个婢女服侍,皆不得尽兴,那近在眼前,令他垂涎的身姿宛若高悬在犬首的骨头,欲罢不能,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圣人会同意指婚,他就能娶苍沐瑶,到时候这女人便是自己一个人的。就只有一点点而已,不是吗?
柳不言说了一通,柳升桓却一语不发,瞧他呆愣的模样,还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子吗?他放柔了声音劝道,“你的身份太过敏感,圣人有所顾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倘若圣人有半分松动,前日我告假,圣旨就该追着来了,可你看,来了吗?圣人不允,斩钉截铁的不允,你倒不如大方些,到时候让柳家庶出的子弟娶了公主,柳家哪一个不听你的差遣,到时候也是同样的,何必非要磕的鱼死网破?”
“惟壬,柳家已经到了头,我这尚书令是为半相,可圣人迟迟不提,你可知是为何?”
柳升桓涣散的眼眸抬起来,不解,“孙儿不知。”
“我老了,这朝中到处皆是我盘根错节的根须,圣人不敢用,功高震主,他只能把我压在半相的位置上,继续用在太子府便常随的司马老头。”柳不言总算引得孙儿的注意,却不记着说完,缓慢的语调颇有些沧桑的味道。
柳升桓皱眉听着,不懂这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柳不言喝了口茶水,继而到,“所以从龙之功有多重要,我是先帝留下的老臣,而他是新帝忠实得拥护者,是以柳家如今若是不快些选上我们的船,待改朝换代,再权势滔天,还总是低人一等。你愿意这样?”柳不言缓慢的话,给予了人思考的时间,柳升桓很快就懂了祖父的意思。
他便是要自己记起最初的目的,当初他们是为何想要让长公主嫁进柳家?如今他在坚持却仿佛在本末倒置,不值得。
柳不言搁下茶盏,便站起了身,“我言尽于此,惟壬,你一直是我柳家最出色的接班人,我也罢,你父亲也罢都将你当做柳家的希望,你莫要在此时为了儿女私情自毁前程,你好自为之吧。”
柳升桓俯身恭送祖父离开,这才直起身看向散落一地的棋子,俊逸的脸庞在夏日的阳光下明灭不定,蓦然他松开了手掌走进里屋。
“桃俏,你去问问宫里那位如何了?”
名为桃俏的婢女应声,急匆匆走出柳府,隐没在了街角。
大明宫,长乐殿有贵客,前几日苍沐瑶大肆送了用礼出去,这不后宫里莺莺燕燕结伴前来还礼,才送走良妃,贤妃,又迎来周皇后与淑妃,本来就美女如云的长乐殿更显富丽堂皇。
稀奇的是,迎来送往这一天,长乐殿里的婢女皆穿着绫罗绸缎,只是腰间的令牌变成了各宫的,看着便令人赏心悦目。
苍沐瑶今日这么多的客人,弘文馆是不要想了,只得穿着盛装一个个的寒暄,长公主的地位尊崇,又有何宝林的事情在,有点脑子的都看得明白,讨好长公主总是没错的,今儿不来,谁要是挨着后头了,到时候一个个去冷宫陪何宝林吧。
皇后大约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场景,等她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与淑妃二人给她带了个好东西来,“今日是累着了吧,这血燕刚刚炖好,是你淑妃娘娘一天的成果,暖暖嗓子。”
皇后作为她的嫡母,与旁人自是不一样的,苍沐瑶放松的软倒在榻上,“真累,母后您每日要那么多嫔妃请安,是怎么挨过来的?太累了。”
她愁苦的模样逗笑了两位娘娘,淑妃掩着嘴道,“皇后娘娘可不需要同她们多废话,请安便是请娘娘安好,怎么能让娘娘费心呢?”
苍沐瑶噘着嘴,一脸艳羡,“还是母后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