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这时候,专家已经把问题解决完了呢。
他也不好让井熙白跑一趟,正琢磨着怎么从车间的经费里拿出点做补偿,就听见一阵熟悉的呲气声响起,然后是几声失望的叹息。
这时候,车间的技术员忍不住靠近厂长,小声问:“这桶料怎么处理?”
今天为了实验,可废了好几罐原料了。
厂长何云摇摇头:“这些汽水不能往外卖,都分给厂里人吧。你们安主任怎么还不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安国庆这时候正好凑过来:“厂长我回来了,我本来想去县里再找找人,没想到您从市里特意请了专家回来了。”
何云便介绍到:“这是市里机械厂过来的专家,张工,你好好招待。”
这时候张工已经露出了苦笑:“惭愧惭愧,这种过压力型的灌装机我也不熟悉,可能要叫何厂长失望了。”
听到过压力三个字,安国庆的耳朵忍不住转了转,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站在边上的井熙。
张工继续说:“我英语一般,说明书勉强能看懂,但是有几个关键的地方也没太弄明白,这又是新技术,稍微有理解不到位的地方,可能就离成功隔了十万八千里。”
说话间,张工已经连连摇头,似乎起了退意。
何厂长忙拉着张工:“您可是市里搞化工机械的权威,这时候可不能撂挑子!”
张工苦笑:“什么权威,放在搞运动的时候,这种头衔可是要被戴帽子的。这些年我也实在没什么长进,跟不上时代了哟。”
何厂长又挽留了一阵,终究没把人留住,只能先在食堂叫了一桌小灶,硬是把人留住吃了饭再说。
这时候,安国庆忽然到厂长耳边低语了几声。
何厂长一愣,看向旁边两个小姑娘:“你找来的人真有这个本事?”
“总归试试吧,张工有经验,我领来这位英文好,说不定两人一起,这事儿就搞定了呢。”安国庆心里其实也没多大底气。
何厂长马上露出热情的笑,朝井熙和安岚走过来:“老安也是,请了能人过来还不做声,实在怠慢了,等下一起吃饭,我一定敬二位一杯!”
说着话的功夫,何厂长终于看清楚两个人的脸,安国庆所谓的能人,竟然是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一个还挺眼熟,仔细一想,不就是安国庆他亲闺女嘛。
何厂长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狠狠瞪了安国庆一眼。
安国庆忙指着另一位道:“这位叫井熙,您别看她年纪不大,英文说明书看得可顺溜了,在车上的时候她就提起了过压力泵,对这些专业名词很熟悉。”
之前厂里也请过英语老师,但是人家说专业词汇和日常英语完全是两套系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张工这时候已经走在了门边上,看着厂长和两个小姑娘说话,又想起自己的老迈,心气越发不顺,扬起声音说:“何厂长,我帮不上忙也没脸吃这顿饭,我就先回去了。”
何厂长忙过去拉住他:“我这里又不是市里,周围荒郊野岭的也没有车,您别急,先帮我把把关,看那个小年轻靠不靠得住。”
张工叹口气:“我也是野路子出身,哪有这本事。”
话虽是这样说,他到底没急着走了,跟着何厂长走到两个小姑娘面前。
走近了更觉得是两个小孩子,鲜活的颜色是独属于十几岁少年人的风光,跟他这老头子完全不一样。
但这么点大的年纪,要说英语好张工不会怀疑,可化工类的专业英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情了。
他摇摇头,觉得这两个小孩子跟自己一样,就是过来骗吃骗喝的。
没想到那个叫井熙的小姑娘,一张嘴就是一口漂亮的牛津腔,口音跟自己在省里碰见那个在英国留过学的老教授有点像。
张工一惊,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现在虽然是全民学英语的时候,其实归根结底,大众熟悉的也就是几个诸如hello,goodbye之类的日常语,简单介绍都学得坑坑巴巴,更不用提流利漂亮的念文章了。
更何况念的还是天书一样的化工类说明书。
就连不懂英文的安国庆都傻了,他半张着嘴,叼了个没点着的烟头,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女儿的闺蜜,又看看旁边没心没肺只会傻乐的自家闺女,忍不住感叹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第22章 解决
张工听着听着眼睛就亮了, 快步走近井熙,问:“这说明书你真看明白了?”
井熙点点头。
“那这一行具体什么意思?”张工指着一行他之前怎么都琢磨不明白的地方。
其实要说起单纯的原理他真不至于看不懂,问题这段涉及几个拖着一长串拉丁字母的专业化学单词, 如今没有网络, 专业书籍又很难找, 他就被彻底难住了。
英语不像中文, 这种字母语言造新词的时候虽然也有词根辅助,但是一方面构词方法众多本来就不好猜, 另一方面,科技英语还特别喜欢用希腊语拉丁语,认真说起来,基本等于另学一门语言了。
其实就算放在二十年后, 行业专业英语照旧是一门大坑,别说外国人了,就算英语母语国家的人, 如果没有专门的词典, 看跨行业文献一样跟看天书似的。
井熙懂这些也是凑巧,她那时候听说学英语就要看专业的英语文章, 于是干脆生咬硬啃着国外的科技文献读, 很久以后才知道,人家说的专业英语文章,其实指的是英文小说和新闻而已。
但是这点误解也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后来给学生上课的时候, 虽然讲的都是基本的高中知识,但是井熙的课硬生生就是比别的老师的课更生动透彻,学生学起来反馈也最好。
要不然井熙也不至于在很短的时间就成了省里有数的名师,上辈子临死前, 还有沿海的学校想重金挖她呢。
这篇说明书现在看起来挺难,但是跟专业文献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井熙很轻松就帮张工把几段最难啃的段落都捋清楚了。
听一老一小说得热络,旁边的何厂长和安国庆马上就听出来有戏,都高兴起来。
安国庆忍不住偷偷问女儿:“她说的你都能听懂不?”
安岚:“当然!”
安国庆眼睛刚一亮,安岚马上说:“当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好嘛,白高兴了。
安国庆白了自家傻闺女一眼,还是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这时候已经快中午12点了,食堂的大师傅说小餐厅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饭,何厂长就招呼着几人往食堂去:“今天正好弄到一条大青鱼,一起尝尝鲜。”
张工兴致很高:“今天没想到能碰到小友,当浮一大白!”
他又看一眼这年纪跟自己小孙子差不多的女孩儿,收回了前一句话:“咱们就以茶代酒,我早积攒着不少问题,要好好请教您这位小老师。”
井熙不好意思的笑,忙推辞不敢。
何厂长也在边上凑趣:“我这里好酒不多,饮料还是能管够的!”
饭桌上,张工对井熙非常好奇,知道她现在还在读高中,不由感叹:“我们这一辈年纪大了知识体系都跟不上了,以后国家发展,还是要看你们的!”
说着说着又叹气:“就是如今优秀的年轻人全一心想往外国钻,再这样下去,咱们积攒的那点老底子可全要被耗光了。”
说着话,何厂长又陪着张工喝了一小盅薄酒,中年老男人都这样,喝点小酒,就忍不住说起当年。
何厂长先敬了张工一杯:“当年我也和您一起参加过省里的科技大攻关,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小兵,您老可是冲锋陷阵的大将。”
“我这些年也是心气散了,”张工叹气,“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老子啃也能把这点东西啃透咯!”
可如今,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等着退休的老头,想想都觉得心酸。
张工大名张成栋,原本只是普工出身,硬是凭着自学和手上的硬功夫,成为江流市机械领域数得着的一号人物,据说他当年还自学了好几门外语,可也就是这几门外语,叫他好些年都过得不太安生。
好容易如今时代好了,知识不再被当成反动,但是睁眼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国家已经被外国甩出去好远,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明明靠着冲天的心气熬过了最艰难的年代,这时候,却突然泄了气。
年轻人比老一辈更不如,他那个儿子半瓶水哐啷响,却言必称国外,叫老头子看着就生气。
只一盅小酒,张工似乎就醉了,他摇晃着头,指着何厂长说:“你说说,咱们有什么好拼的,辛辛苦苦研究半天的技术,其实是人家早就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咱们紧巴巴过日子想讨口饭吃,却连最简单的东西都弄不明白!”
张工也是借着醉意有感而发,最近机械工业部想从国外引进一台机床,却被直接卡了脖子,不管多少钱都不肯卖,后来有人说咱们搞自主研发,可是落后了几十年,哪里都是问题,一时间甚至都无从着手。
后来好容易七拐八弯从欧洲买来一台快要报废的旧机器——据说是人家五十年代的技术,跟目前的主流水平比至少落后了三代,就这,还花了大把的外汇——这可都是国内这些年好容易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辛苦钱,却只换了个比破铜烂铁强得有限的东西回来。
再看食品厂也是,国外的二手机器转身就成了谁都弄不明白的先进货高科技,两厢一对比,张工的心气越发不顺。
他重重叹口气:“也不知道咱们国家还能不能追上去!”
井熙原本安安静静和安岚喝着厂里生产出来的汽水,这时候却突然接话:“可以的,而且很快就能追上去。”
张工一愣,好笑看这个年轻气盛的小姑娘:“我这辈子估计是看不到了,就看你这代能不能瞧见。”
按照八十年代的风气,就连月亮都是外国的圆,要有人说在有生之年国内就能赶英超美,简直就是十成十的疯话。
井熙却特别肯定的说着疯话:“您一定能看到的,现在捉摸不透的技术,全都会被咱们一点点攻克,国产的机械产品以后还能销往全世界,高科技领域也能追上去,咱们掌握了世界领先的技术,就再也不用求人了。”
张工举起杯子:“这话我喜欢,至少比我家那小子心气足多了,一定要碰一杯!”
井熙就用装着汽水的杯子,和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轻轻碰了一下。
张工哈哈一笑,一口灌了下去,然后晃晃头,反而清醒过来了:“小井这话叫我心里舒坦,不过路要一步步走,现在咱一老一少,就先帮着食品厂把他们的汽水销往全国吧!”
何厂长听到井熙的话还有些回不过神,这时候一笑,马上接到:“那就拜托二位了!”
张工很快就惊讶发现,这小姑娘不单单只是英语好,化工底子也不差,一点都不像只会读书考试的高中生,甚至比刚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都强些。
他忍不住摇头笑:“是我这老东西多事了,你一个人也能处理好这个事。”
井熙:“机械方面可全亏了您的经验,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弄多久呢。”
井熙这话也不是客气话,事实上她之前还是想简单了,说明书上的安装步骤虽然都说得清清楚楚,但是真到了实际安装的时候,还有不少需要经验处理的细节问题。
张工和井熙忙了一个下午,终于把灌装机给调试好了。
灌料,混合,透明的玻璃瓶口对准灌装头,清亮的橙黄色汽水很快填满玻璃瓶,然后是一声轻巧的金属拧转声,二氧化碳气泡在瓶子里温柔的涌动,却再没了那股子直往外冲的烈劲。
终于成功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何厂长解决了心腹大患,高兴的扯着几个人,继续留在厂里吃晚饭,但是被拒绝了。
之前机工部邀请他去京里拆解研究那台老机床,被他以身体原因为借口拒绝了,现在只不过是解决了食品厂一个小问题,年轻时候那股劲头却似乎重新回来了。
“我赶着回去打电话,就是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我这把老骨头。”张工摇头,婉拒了何厂长的邀请。
井熙也摇头:“我不能太晚回去,家里会担心的。”
何厂长只能派车把这两位大功臣送回了家,当然,之前答应的大红包可不能少,他还在车上偷偷放了不少食品厂的产品,在外头,这些可都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傍晚时分,井熙的父母和姐姐就看见井熙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着食品厂的小车回了家。
“你不是去领成绩单的嘛?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井媛不可思议的问妹妹。
何厂长在车里塞的东西可不少,司机都帮着拿了两路才拿完,而且尽是些如今市面上很俏的好东西,有水果罐头,麦乳精,还有威化饼干和各种奶糖饼干等等小零食。
“咱妈过年的时候都不用操办年货了。”看着这么多东西,井熙叹气道。
她本来还想要司机也拿点走的,但是大约何厂长事前交代过了,年纪轻轻的司机只拼命摇头,丢下东西就跑了。
红包里的钱也比之前说好的多,足足十五张大团结,何厂长显然也展现出了十足的诚意。
井熙笑着把东西都交给母亲收着,只说是自己帮了食品厂一个小忙,人家作为感谢的礼物送的。
井家的热闹不一会就吸引了几个邻居过来,冯源青母子也在其中。
冯源青的妈王慧一看井家地上摆的这些东西,眼睛都亮了:“哟这是家里有什么好事吧?你家小女儿相看了食品厂的对象?也是,姑娘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嫁个好人家省事。”
说着话,她就伸手想去抓一把袋子里的糖果,却被眼疾手快的井媛给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