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叩拜下去,心似坠入渊底,不敢言语一句。杀意分明已如利刃逼上他的喉管,却最终被太子按捺下去。
吴秉斋不由揣摩,何等理由足以让太子收敛杀意?令人惊愕的一念莫名冒出来——难道是顾念江姑娘,不愿她伤心?
巨制掐丝珐琅方夔纹落地灯染开满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透着漫不经心,缓缓落下:“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吴秉斋慢慢抬头,望见裴策轮廓分明的下颌,利落如锋刃。小心问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辉光,矜然慵声道:“你不是要报恩么?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吴秉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潜逃,失踪于押解返京途中,吴秉斋却始终笃信其中另有隐情。他想不通,为何人会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于他是大幸。
吴秉斋恭敬虔心,长长叩首:“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他听到上首那道声音再度轻淡响起,于灯火中飘摇:“你可知真正大错在何处?”
吴秉斋伏地泥首,肃然道:“微臣不该妄图欺瞒殿下。”
裴策轻轻揉了揉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凛冬深殿的夜:“你不该开这种药,损伤她的身体。”
吴秉斋不由暗暗惊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这般分量。旋即明白过来,殿下饶他性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无非皆是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却是为了已故的恩公,为了成全自己一片报恩之心。
思绪笼回血腥弥漫的屋内,吴秉斋依然跪着,眼前是一袭墨缎袍摆上玄线暗绣的狰狞夔纹。
裴策负手而立,言简意赅地吩咐:“你只说能不能救,该如何救。”
吴秉斋肃正道:“箭毒已逼近脏腑,此毒并非无法可解,然解药药性极猛烈,这位公子此时重伤虚弱,恐难禁受。但若拖延下去,毒入肺腑,亦回天无力。是否用解药,还请殿下决断。”
裴策神情清寒,问:“若用药,你有几成把握?”
吴秉斋垂首敛目,掩下沉痛,极力平静答:“不足三成。”
裴策颔首,片刻,漠声掷下一句:“那便用药。”
吴秉斋心下沉重,叩首领命。
这时,有一随侍匆匆入内,向李穆低声禀报了一句什么。李穆面色为难,看向裴策,踌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转身,随口问:“何事?”
李穆躬身上前,压低了嗓音回禀。因离得近,含混落入吴秉斋的耳中。他说的要事,竟只是“江姑娘醒来,不肯喝药。”
李穆跟在裴策身边多年,他说的“要事”,就是裴策眼里的“要事”。
吴秉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觉得太子凉薄狠戾,江姑娘弱质纤纤,留在太子身边定有难言之隐,度日艰难。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推翻从前所想。
吴秉斋小心窥视裴策神色,但见他面色倏然一凛,冷峭如凝霜,转回身,朝满室医者冷声扔下一句“尽心救治此人,保其性命,孤必有重赏”,便匆匆阔步而去。
第50章 药 “晚晚不肯喝药,孤便断了江寄舟的……
汤药凉了又热, 梅子青釉的钧瓷碗盛着浓褐的药汁,再度搁在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上。
秋嬷嬷侍立在床畔,还是劝了一句:“姑娘, 您就把药喝了吧, 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江音晚静静躺在床上, 锦衾下, 右踝上的金链连着雕花嵌宝的床柱,稍一动便是叮琅细响。她没有说话, 只侧转过身, 不去看那碗药。
药碗上氤氲的雾气渐渐淡了些,晾至温热, 眼看再晾下去, 便又要凉了,秋嬷嬷无声叹了口气。
辛温解表的药,反复加热易折损药性,秋嬷嬷预备稍后端下去,吩咐重煎一碗。
这时沉稳步声蓦然响起,秋嬷嬷看着那道颀谡身影出现在珠帘外,赶忙屈膝下去, 正欲道一句“参见殿下”, 便被裴策一个眼神制止。
秋嬷嬷会意噤声, 悄然退下。
珠帘声响轻轻泠泠,江音晚听到那刻意放得轻缓的步伐声渐近,仍维持着背对他侧躺的姿势不动,阖上了眸。
裴策面沉如水,在床畔坐下。温热手掌探过去,覆上她的额头, 察觉不烫了,神情才缓和两分。
看她睫羽轻颤,显然是装睡。裴策嗓音低低沉沉,问她:“怎么不肯喝药?”
江音晚只默然阖着眸,没有回答。
裴策脸色沉下去,动作却克制得轻缓,大掌握着她纤薄肩头,将人掰过来面朝自己。
看清她孱白面颊,胜过堆雪雕霜,青丝如鸦云铺了半枕,衬得那小脸不过巴掌大,脆弱得似要化去。
裴策下颌绷紧,眉目愈发寒冽,薄唇抿了抿,尽量平和道:“喝了药病才能好,听话。”
江音晚听着他平缓语调,心头却似有巨石压上来,窒闷得教人喘不过气。脚腕上金环质感温凉,在此刻如此鲜明,正是他要的听话。
她依然紧紧阖着眸,轻颤的眼睫下,泪珠渐渐渗出来,染在睫羽,如揉碎了一把星子。
裴策抚上她细嫩面颊,力道轻轻。江音晚感受到他指腹薄茧的摩挲,微微的痒。
他神情的凛冽已经缓缓收敛起来,转为一种难以捉摸的平静。磁沉嗓音慢慢道:“晚晚,孤有一桩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江音晚木然未作反应,他似并不计较的模样,依旧将话语潺缓淌出来:“孤已经找到了你的兄长,江寄舟。”
此一言不啻惊雷,江音晚倏然睁开了眼,直直对上那双幽邃深眸。
“因他根本没有想过让得见这封矫诏的人活着返京。你可知我这一路,是何等杀机四伏?”
前世回忆里,兄长背对着三月的煦日而立,浅金光线勾描他高大身廓,坚毅面庞隐在晦影里,沉痛铿锵,是暖阳透不进的寒。
“如今他已坐稳江山,我又装作对矫诏之事一无所知,才能暂且保全性命,做一有名无实的国公。”
倘若一切为真,前世,兄长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时,裴策已坐上紫宸殿的那把龙椅,那封矫诏对他再无威胁,兄长又装作毫不知情,才得以保全。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平定叛乱……”
那一卷黄绫,诱大伯出兵,字字染着江家的血。字迹遒劲如龙游雨骤,铁骨银钩,熟悉到惊痛。
今生,兄长提前落入裴策手中,裴策可还会留他性命?
似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江音晚的心,一分一寸往下拽去,一路拽向无尽的深渊。
她情急之下,脱口问道:“你打算把兄长怎么样?”
裴策坐在床畔,居高临下睨视着江音晚,静静将她的焦急质问收于眼底。
江音晚望着他下颌锋利轮廓,看他一双漆眸冷邃如浓墨,黑得几欲噬人,清峻容色却愈发的淡下去,似寒山之巅,积年不化的霜雪。
良久,竟见他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寂寥,似有萧条的风从江音晚心间滑过。
裴策不紧不慢,拇指指腹仍细细摩挲着江音晚的面颊,缓缓道:“江寄舟重伤昏迷,性命垂危。孤救与不救,端看晚晚的意思。”
江音晚心绪慌乱如千丝绞缠,勉强抓住一缕。
若裴策当真是幕后主使,既然兄长重伤昏迷,裴策想必已然拿到了那副矫诏,没有了物证,兄长只是逃亡的罪臣,于裴策不成威胁。换言之,兄长仍有一线生机。
是生是死,只在裴策一念之间。话中威胁,似出鞘的利剑,凌凌寒芒逼上她的颈。
江音晚怔怔仰面凝视着他,泪雾凝结,从洇红的眼眶中淌出,滑向鬓边。
裴策慢慢俯身,轻轻吻在她的鬓侧,耐心将颗颗泪珠抿入唇中。说话时慢条斯理,薄唇摩挲着鬓边一小片柔肤,有莫名缱绻意味,吐出的字句却森冷。
“晚晚不肯喝药,孤便断了江寄舟的药,如何?”
江音晚僵在那里,杏眸里泪光如珠玉碎尽,只觉脊背生寒,一动不敢动,唯苍白的唇轻轻颤着,终究低弱地央求:“不,殿下,我会喝药,我会听话……”
裴策直起身,退开了距离,却没有多少满意的神色,俊容依然矜淡高倨。
他慢慢扶抱着江音晚坐起,将人揽在怀中,一手伸向床头搁着的药碗,指背触到梅子青釉的碗壁,确认尚算温热,才端过来。
江音晚无力地倚在裴策胸膛前,由他慢慢喂着药。
药汁浓褐,味道苦得人舌根发麻。她胸口积压的窒闷仿佛愈来愈沉重,渐渐化成胸腹一片翻江倒海般的不适。
裴策又将一匙药递到她的唇畔。那股苦涩气味绕在鼻尖,江音晚胸腹中似有什么积滞泛卷,将要涌出。
她抬手,却没多少力气,只轻轻推了推裴策的手腕。
裴策动作顿住,面色微凉几分。下一瞬,他修眉蹙起,注意到江音晚的小脸愈发苍白,额际冷汗涔涔,似一张水中捞起的薄纸,轻轻一碰就要碎去。
他将碗匙搁下,双手握住她的薄肩,沉声问:“晚晚,怎么了?”
江音晚想要退开距离,却被裴策牢牢桎梏住。她抬头看他,似欲说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她已经“哇”的一声呕在了那袭云锦墨袍上。
被衾和她自己的雪缎寝衣前襟,亦沾染了不少。
裴策僵滞一霎,俊面寡寒莫测,眸色却彻底沉凛,如歙砚翻倒,浓墨泼了满纸。
“孤便教你厌恶至此么?”
江音晚的脸色苍白至隐隐泛青,她虚弱地微微摇头,启唇欲辩,却又是“呕”的一声。
裴策眸底阴戾如有实质,厉声吩咐守在门外的婢女入内收拾。
未待婢女应声,他已解了金环。细链被随手拂开的丁琅声响里,裴策将江音晚纤柔身躯打横抱起,大步往湢室走去。
四面重重轻帷被一把拂开,水雾氤氲,江音晚跌入池中,寝衣贴着身段。
她一时站立不稳,向前栽去,口鼻呛了水。一条劲瘦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扼着她的颈,将她捞起。
江音晚险险得以喘息,一脚堪堪踩稳了华石铺砌的池底,另一纤腿还未能落下,便被另一臂托着膝弯抬起。
第51章 池 “孤去杀了裴筠,好不好?”……
池水涟涟, 顺着柔滑如绸的青丝,沥沥落下来。皎薄雪缎飘荡着被水波推远。
哗啦不休的水声里,江音晚被掣着, 只能勉强踮着一只足尖触到平滑的华石池底。池面上, 满目绚红花瓣被重重波纹卷携, 浮漾不定。
不知过去多久, 她被转过来,艰难踮地的那条纤腿亦被托起。那袭漉湿冷戾的墨袍是她唯一依凭, 她不得不攀住了他的肩, 如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
直到满池热泉渐渐凉下去,裴策才将人抱上岸。
池边放着婢女事先备好的衣裳, 已被水漫湿大半。裴策随手从中拣出自己尚未沾水的一袭墨缎外袍, 将江音晚裹起,放到供休憩的整块玉石上。
他快速换了一身衣衫,将她打横抱回了寝屋。
柔雾般的浅紫越罗帷幔半钩,枕被已全套换过,细腻绵柔的雨丝锦衾上,织纹如烘云托月。裴策将江音晚轻轻放下。
江音晚伏在软枕上,偏头向里, 侧颊贴着雨丝锦团花枕面, 不去看他。湿漉的鸦发被拢到一边, 垫着一方大大的棉帕,水滴浸渗开来。
有一两缕湿发腻在鬓边,水珠沿着莹薄柔肤慢慢滑下去。裴策坐在床畔,轻轻将那两缕发抿到她耳后。
视线里她的侧颊孱白至半透明般,教人想起夏日和田白玉的冰盏,盏中冰块一点一点消融, 剔透玉壁上沁出细细的水珠,仿佛也要同那碎冰一道化去。
裴策垂着眸,静静坐了片晌,俊容亦如冰雾冷凝。心中有懊悔和怜惜。他过于悍厉,与她天生的不相合,何况她犹在病中。
他放缓了语调,嗓音低低沉沉,问她:“是不是伤着了?”
江音晚不说话,也不看他。裴策薄唇抿起,下颌锋利线条紧绷,终究没说什么,只唤人取来一个熏笼,放置在床边地坪上。
室内本就夹壁通暖,鎏金错银的熏笼里静静燃着银丝炭,隔着厚厚的巾帕,裴策小心地将她如瀑青丝放到熏炉上烘着,以免长发湿冷过久,加重她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