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又如何呢?
即便江月媚跟淮阳王之间真的有瓜葛,她如今也无从置喙。
毕竟他们两人是旧交,而她不过是信国公府为泄私愤塞过来的而已——以淮阳王那般桀骜不驯的性情,倘若有幸病势好转,会不会认账还不得而知。
就只恨陆夫人可恶,老皇帝昏聩,这般乱点鸳鸯谱。
玉妩腹中暗诽,轻飘飘挪开目光。
江月媚也没觉得这话唐突,只管低头摆弄发梢。
倒是小柔嘉乖巧,旁人说话时她也不插嘴,只拿那双漂亮清楚的眼睛打量玉妩,等这会儿忽然陷入安静,便嫩声道:“孺人殿下这样好看,柔嘉也喜欢。”说着,起身凑过来,自袖中掏出个精致的蛐蛐笼,双手捧到玉妩跟前。
“嬷嬷说,殿下进门是喜事,理该道贺。这是柔嘉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殿下好不好?”
一双小手捧着笼子,如同珍宝。
旁边孙嬷嬷见状,威严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慈爱笑意,笑问道:“这是梦泽哥哥送的吧?”见小姑娘乖巧承认,便向玉妩解释道:“梦泽是太……王爷兄长的孩子,跟她很合得来。”
提到被废的太子,她的神情稍露黯然。
两位皇子先后落难,孙嬷嬷想必是极难过的。
不过那黯然也只是转瞬即逝,身在宫闱一辈子,她最知喜怒不形于色。
玉妩没戳着伤心处多说,只含笑接过那蛐蛐笼,柔声道:“既是这样宝贵的东西,我就先收着,你若是想它了,尽管来这里玩,好不好?”
“好!”小柔嘉答应得欢喜。
方才那点微妙氛围也在她的笑容里烟消云散。
*
见过江氏姑侄后,玉妩就差见淮阳王本尊了。
孙嬷嬷做事极为灵透,听着玉妩的话音儿便知其意,起身道:“王爷重病在身,须得静养,故早前就下了令不许轻易搅扰。殿下稍安勿躁,奴婢去外书房瞧瞧,王爷若有精神头见人,自会来请殿下。”
说着,起身欲去外书房。
江月媚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携孩子辞行,出门后不免问及病情,欲去探望。
孙嬷嬷回以须请王爷示下。
江月媚听了,便牵着小柔嘉在隔墙处驻足等候,眼底隐隐焦灼担忧。
外书房里,周曜这会儿正翻看兵书。
听见孙嬷嬷的回禀,他不甚耐烦地丢开兵书,原想说不欲见人,想起昨夜花烛摇曳下那道袅娜单薄的身影,终是克制住了,只淡声道:“既是她想见,就请过来。让狄慎盯着周遭,别放旁人靠近。”
孙嬷嬷恭敬应着,又道:“江姑娘也提了好几回,想来探望。”
“不必。”周曜这回倒是干脆。
跟前几回毫无差别的回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孙嬷嬷知道这等境况里外书房不宜放太多人出入,便未再多说,自管应命而去。
第9章 初会
玉妩经紫藤如瀑的垂花门往外书房走的时候,江月媚正站在甬道旁的暖阁里,透过半掩的窗缝,借着扶疏花木遮掩身形,静静望着外面。
许是有点紧张,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绣帕,双唇紧抿。
瞧见袅娜而来的身影,她猛地攥紧绣帕。
方才孙嬷嬷请示毕往内院走时,江月媚特地迎上去询问淮阳王的意思。然而孙嬷嬷的回答跟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说王爷仍在静养,不欲见客,请她不必担心,等病势好转后自会请她和小柔嘉过去。
态度和气恭敬,一如往常。
江月媚失望之余,不免愈发担心。
其实东宫出事之前,淮阳王就已经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得已奉圣旨回京静养。不过那时伤势虽骇人,她偶尔还能和小侄女过去求见,由狄慎带进去瞧瞧伤势情形。
哪怕淮阳王时常昏睡,话都说不上半句,却也能令人稍稍心安。
可自打东宫被废,皇帝重责后,淮阳王病情渐重,非但外人难以得见,就连她都被闭之门外。王府的属官侍卫撤换大半,内院也处置了许多人,这般风雨飘摇中,里外多半靠孙嬷嬷和狄慎撑着,江月媚岂不担心?
可她却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江月媚满心担忧,黯然折道往回走时,猛地想起昨日刚嫁进来的钟孺人。
方才惦记着淮阳王的伤势,她倒忘了问孙嬷嬷一句,淮阳王对那孺人的态度如何。如今追问自是晚了,遂留个心眼,藏身在暖阁里多等了会儿。
谁知道竟让她看到了这一幕。
钟氏仍是方才的打扮,身边连个丫鬟都没带,显然不是去见外客。且孙嬷嬷在前引路,走这道通往外书房的垂花门,无需多想便知是去哪里。
江月媚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旁边小柔嘉踩着矮凳扒在窗户上瞧外面,见着玉妩的身影,顿时面露欢喜,扯了扯江月媚的衣袖,“姑姑,是孺人殿下!她能去外面看叔叔了吗?”
“兴许是吧。”江月媚随口回答。
小柔嘉愈发欢喜,“那她能带我们去看叔叔吗?”
她歪着脑袋,满脸期待,见姑姑不说话,仍扯着衣袖撒娇,“姑姑,请孺人殿下带我们去好不好?我还留了好东西想送给叔叔,孺人殿下那么漂亮,人又和善,肯定会帮我们的。”
让初来乍到的钟氏帮忙?
就因她是所谓的孺人?
有种难言的情绪猛然涌上来,堵得江月媚胸口憋闷。
她瞧着不远处空荡安静的垂花门,眼底担忧转为不悦,负气道:“这座王府我比她还熟,她能带什么路!走,跟姑姑回去。”说罢,牵住小柔嘉的手腕,不由分说,快步回了住处。
*
红墙青瓦隔开的外院廊道上,玉妩缓步而行。
孙嬷嬷在前引路,细说外书房的规矩。
“……王爷寻常都在外书房起居,殿下是官家千金,想必也知道书房这种地方是不许人轻易踏足的。且王爷病重静养,更容不得唐突搅扰,如今都是奴婢传话请示,待王爷病情好转,自不会再委屈殿下。”
玉妩听着,轻轻颔首。
为官之人的书房里多半会放些要紧物件,在有些规矩严苛的人家,便是亲生的孩子进书房前都要得允准才行。淮阳王身份特殊,又逢朝堂恶斗风雨交加的时节,书房周遭守得严密些,自然无可厚非。
遂含笑道:“出阁之前家父也曾教过书房的规矩,这都是应有之义,嬷嬷客气了。”
说话之间,外书房已映入眼帘。
淮阳王是元后嫡子,又曾战功赫赫颇得嘉许,这座王府自然也修得极为气派。
眼前这地方虽称之为书房,其实是座三进的院落。青绿点金的院门外有侍卫值守,松柏老槐掩映之间,里头的阁楼翘角飞檐,覆着青色琉璃瓦,饰以泥金云龙。
仅逊于东宫的规制,提醒着主人的身份。
淮阳王重病卧床的背后,也藏着皇家夺权争斗的腥风血雨。
玉妩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头回见面,她有点紧张。
不过看得出来王府这回裁撤了不少人手,院里伺候的人并不多,皆与孙嬷嬷年纪相若。
进了淮阳王起居的映辉楼,迎头是一座极漂亮的松鹤延年屏风,檀木为基,纱屏绣金,青松绣得有风骨,白鹤绣得气韵流动,自是名家手笔。
绕过屏风,淡淡的药味便送到了鼻端。
玉妩竖起耳朵,没听见里头传来任何动静,唯有紫檀长案上残剑冰寒,铜鼎里死气沉沉的不见半点香雾,应是积年未用。
她大气都不敢出了,低垂着眉眼同孙嬷嬷往里走。
进了侧间,却有一丝清风拂面,驱散药气。
她抬起眼睛,看到榻上有人侧卧。
那是张极宽敞的床榻,比她新婚洞房里的那张还大,上头倒没太多雕饰,瞧着有些冷硬。帐幔长垂,有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侍立在侧,应是孙嬷嬷提到过的帐内府典军狄慎,而床榻上薄毯铺开,年轻的男人倚枕侧卧,黑发铺散,面朝里背对着她。
他的身姿被薄毯盖着,但看轮廓已觉修长挺拔。
这应该就是淮阳王了。
那个年少英武,所向披靡,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打通河西的商道换来一方繁荣,如今却在宫斗里落败失势,重病等死的男人。
比起想象中的魁梧矫健,此刻他卧病在榻,不知是在昏睡,还是病得无力睁眼,将死之人几个字想起来格外戳心。
玉妩不知怎的,忽然有点难过。
年少时的满腔意气和一身热血都留在了沙场边疆,到头来换到的却是如今的王府凋敝、满目冷清。就像当初父亲仗义执言后被责罚贬职那般,她心里隐隐埋怨其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为这个男人觉得有点不值。
她怕吵醒他,没敢出声,只屈膝行礼。
狄慎朝她拱手为礼,而后向床榻道:“王爷,钟孺人来了。”
“唔。”极淡的一道男声,颇觉懒散。
旋即,柔软的薄毯轻动,周曜转过身看向外面,原本握在手里细看的老旧羊皮舆图也被悄然藏在身后。有风从洞开的窗户送进来,夹杂着青松的幽微味道,拂动垂落的帘帐,亦卷动少女如云的玉白裙角,像是年少时在海边看过的浪花。
周曜的目光在裙角停驻片刻,而后往上慢挪,扫过纤细柔软的腰肢和含苞待放的胸脯。
最后,落在了玉妩的脸上。
春光渐老,斜透而入的阳光令满室明亮,亦衬得少女的肌肤格外白皙无暇。绸缎般的青丝挽成宝髻,珠钗花钿衬得她眉目娇丽,如远山依约,似清泉照人,她的唇极漂亮,娇娇嫩嫩的,触目只觉柔软可人。
昨夜花烛摇曳时朦胧而遥远,此刻近在咫尺,只觉玉软花柔。
周曜目光稍顿,看到她唇瓣轻启,盈盈屈膝。
“妾身钟氏拜见王爷。”
声音柔软,甚是动听。
周曜忽然忆起去年钟固言那老顽固弹劾他行事桀骜,有违礼制时又臭又硬的模样,实在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么个娇柔温软的女儿。不过他很快注意到了玉妩的眼睛,很漂亮,但眼圈微微泛红,细看时眼底还有残余的雾气。
一个小哭包。
他挪开目光,随便抬了抬手,“书房的规矩孙嬷嬷都说了?”
“嬷嬷都已详细说了。”
“那就好。”周曜仍是倚枕侧卧的姿势,修长的眼懒得睁开似的,在玉妩身上慢慢逡巡,口中道:“这里有狄慎,用不到旁人。你安心在内院住着,不懂的找孙嬷嬷,小事自行裁夺,别添乱就成。”
说着将眉梢微挑,幽幽盯向她。
玉妩原就满心诧异,撞上周曜的那双眼睛,不知怎的有些莫名紧张,赶紧乖顺地道:“王爷的吩咐妾身自会铭记在心,绝不给内院添半分麻烦。”话声儿柔和平静,胸腔里的那颗心却砰砰乱跳。
她没想到初见会是这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