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那块任务木牌已经被轻巧地从她手上抽走了。
“算我欠你一次。”傅时画沉着脸。
“倒也不用,说起来还得我感谢虞师妹,否则怎么能请得动你亲自跑一趟呢?”叶红诗轻巧道。
“真不用?”
叶红诗微微挑眉:“我说过的话,有反悔过吗?不像有的人,上一秒还说不去,现在却已经握着牌子了,啧。”
傅时画眉目倦倦,像是对她后半句的嘲讽充耳不闻:“很好。二狗,骂她。”
二狗的红色头毛顿时重新炸开,整只鸟也站在傅时画肩头躁动又快乐地扭动了起来。
“——呸!你这个黑心眼的蛇蝎女人!混蛋!混球!还你喵的二大爷的毛!”
叶红诗:“……”
迟早有一天她要扒光这个臭嘴鹦鹉的毛。
傅时画拿了木牌,转身便要走,叶红诗突地又开口道:“对了,就算要在她面前杀人,也不要手软哦。”
傅时画的脚步顿了顿,懒散道:“管好你自己。”
……
从吊索一路滑下御素阁的峻岭,再重新站在高渊郡中的时候,这一次虞绒绒雇了灵马,却并没有从怀里掏钱出来开路。
人生确实苦短,有时行路急,但有时,再急也必须花费一些时间。
她先是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重生以来的所有事情,再与自己记忆中的前世进行了比对,确认自己没有遗漏掉什么细节,这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支笔。
虞绒绒拿起散霜笔,道元从她的体内细细地流转出来,再包裹在了笔身,最后化作了车厢空气中一瞬即散的曲线。
那些曲线的形状很怪,线本来就可以千变万化,但却极少有人故意将线折叠重合再扭曲成这样。
执笔的手很稳,画线的人闭着眼睛,丝毫没有去看自己画的线究竟模样为何,她的头上逐渐有了细密的汗,脸色也逐渐苍白,却始终没有停笔。
就算有大神通的人一时兴起,向着这个隐约有低微符意弥漫的车厢里扫来一眼,也未必能认出她在画什么。
因为她在一瞬一瞬地回忆自己曾经惊鸿一瞥的那张御素阁大阵图。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够理智也不够沉着,故而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要求自己再多想一遍。
所以,在觉察到自己记不清前世与傅时画交集的同时,虞绒绒就一直在思考。
除了或许与那本书有关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随着她重生回来的时间越长,自己关于前世的记忆就越淡?
倘若她不是道脉凝滞,虞家大可花大把的钱,买最好的灵药,让她泡最好的灵汤,就算是砸,也能至少把她砸成一个夫唯道的真君。
可她不能。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一并将这份记忆遗失,但无论如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等。
天下符出御素,而御素阁的大阵,自然便理应是天下最厉害的符阵之一,她现在还看不懂,但毫无疑问,这已经是她能接触到的最高等级的符。
——符阵,说到底其实也是无数的符组成的,既然能组成,当然也能重新拆开。
而在所有这些设想之前,最重要的当然是记住这些符。
记忆可能消失,唯有身体不会骗自己。
所以她就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办法,一笔一划,将那些符的纹路刻在自己的笔下。
一个字如果写了成千上万遍,就算忘记了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叫什么,从何而来,再握笔的时候,却也还是能够下意识地写出那个字来。
灵马向着赤望丘的方向疾驰而去。
圆脸少女手下的符线支离破碎,断不成章,甚至只能被称之为扭曲的奇异线条。
她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但她画符的手却始终没有停。
直到那些散乱、不明意义、一瞬即散的曲线中,终于有那么一条,从半空凝固,再落在了散落在车厢地面的符纸上。
第9章
从御素阁所在的天虞山下高渊郡,去往赤望丘,其实满打满算,还没有出入仙域。
但灵马却要跑足足三日半,才能到达入仙域和西池府接壤之处的赤望丘。
出了入仙域,修道便要天然收敛三分,原因无他,这世间除了修道者,大部分其实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大崖王朝在千年前立朝之时,便与一阁两山三派四宗门有明确约定,以始皇帝与彼时诸门派的掌门以心血为誓,以国运与宗门大运为誓言制约,至此划疆而治。
所谓划疆,便是说,这八荒四合之间,共有九府六域五城,其中的六域隶属于修道界,其余九府五城则处于大崖王朝的统治之下。
而某种程度上为了制约修道界之间的纵横联合,又或者说为了避免过分鲜明的对立,也或许其中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总之,这六域之间近乎刻意地毫无半分相连。
那道歪斜的符意终于落在符纸上的时候,距离灵马从高渊郡出发,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天一夜。
虞绒绒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眼中的神色和她苍白的脸色一样疲惫,可如果此刻有一面水镜在这里,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眼中有某种奇特的浅淡碧色慢慢褪去,再露出她原本深棕的瞳色。
她看向了那张几乎不能被称为符的符纸。
——所谓符意,大多是规整的,可以被总结的。
世间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些痕迹最终会变成某种规律,某种惯性,再被某双眼睛看到,无意中临摹,如此不知多久,才会突然有发觉手下有些异常。
再不知多少年月,所有这些异样汇总起来,被记录下来,总结起来,才变成了现在真正可以被称为“符”的存在。
能够摸到痕迹的存在,再被记录下来的时候,自然历历可考,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辨认,工整有序,又怎么会像是虞绒绒此刻落在纸上的这一笔呢?
那样纠缠、复杂、交织的线团,很难让人不怀疑,再让虞绒绒画一次,她也不可能画出来一模一样的。
虞绒绒表情有些嫌弃,手下却足够慎重地将那张符纸拿了起来,再仔细端详了一会。
她思考了片刻,轻轻将车厢一侧的窗帘掀开了一角。
灵马正疾驰过一片荒无人烟的峻岭,显然已经快要接近赤望丘了。
虞绒绒道元不济,灵识却还算是勉强能探一探的,在反复确认了此处绝无人烟后,她终于从马车车窗里探出了头,再努了努力,终于从狭小的马车窗口探了半个身子出来。
很烦,下次雇佣马车的时候,一定要选个窗户大的。
虞绒绒顶着风,面无表情地边想,边抬起了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画满了线团的符箓,开始向里灌注道元。
道元逐渐流转填满了符纸上凌乱的一团符线。
两根手指轻轻向上扬起,那张符箓于是乘风而上,迅速向着高空而去。
虞绒绒任凭风将自己的头发吹乱吹散,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符纸,等待这张符呈现出自己真正的面貌。
……
傅时画当然知道虞绒绒已经出发快要两天了,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他从怀里掏出了钱,却又放了回去,还是选择了御剑。
不过一趟赤望丘,御剑而去也就是半天时间……
“啧,马上就要突破到夫唯道了,还不敢坐在你那把破剑的剑身上啊。”二狗落在剑鞘最前面,头顶茂盛的红色头毛被罡风吹得向后倒去,风如此之烈,却阻止不了这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喋喋不休的公鸭声音穿透空气:“喵的,哪有人带着剑鞘御剑的?”
“关你屁事。”傅时画坐在剑鞘上,懒洋洋道:“一会进了弃世域勤快点,早吃完早收工。”
“呸!你二爷爷可不是什么都吃的!要是有歪瓜裂枣的东西可不要指望我!”二狗趾高气扬地挥舞了一下翅膀,露出了绿毛翅膀内里宝石蓝色的漂亮飞羽:“上次吃的那个破枣,回去以后我足足拉了三天肚子,可太喵的痛苦了!!”
但下一刻,二狗就“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声变得猥琐起来:“不过小画画啊,你知道我拉在哪儿了吗?”
傅时画看着过分嚣张的二狗,突然道:“二狗啊,你是不是忘了,没有你,也还有很多其他小动物在排队等饭吃。以及,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身上的配色是真的有些辣眼睛,不然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染个统一一点的颜色。”
二狗一噎,万万没料到傅时画提起了这一茬。
它顿了顿,才很有骨气地恨声“呸”道:“你想都不要想,我二狗就算是死都要姹紫嫣红!”
它等着傅时画和平时一样开口怼它,结果却听到坐在身后的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
下一刻,云霄之中的飞剑倏而降低,二狗猝不及防,重心不稳,整只鸟都被掀飞了起来。
“啊啊啊——啊欸卧槽,傅时画你喵的要啊啊啊啊——干什么!下降也要先说一声啊!”二狗一边尖叫,一边扑棱翅膀,头顶的红毛因为惊愕全部炸了开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噼里啪啦骂出这么多话来。
但很快,它就闭了嘴。
因为有一张仿佛凭空出现的符箓,在半空轻柔地转过一个弧度,然后劈头盖脸地糊在了它的嘴上。
些许熟悉的符意从符箓上传来,二狗愕然睁大眼睛,肚子里响起一阵不明意义、翻译过来可能是些晋江不怎么允许出现的[哔哔]脏话。
一道剧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群山峻岭环抱此间,所以爆炸声足够大的时候,自然就有了回音,回音再激起回音,如此层层叠叠,不绝于耳。
虞绒绒有些愕然,愕然之后第一个的念头就是火速离开事发现场,假装无事发生过。
她隐约从符意里感觉到了这符或许有些炸裂效果,所以才特意选了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却还是没想到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只是没等她从怀里掏出银票,半空突然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掉了下来。
先是一团看上去仿佛烧焦了的不明物体,然后是一个远看好似是条状物……近看……
好像是一柄剑。
一柄还带着剑鞘的,怪漂亮的剑。
然后,那剑就连着剑鞘,精准无误地,在烧焦的不明物体砸在马车顶上的同一时间,敲在了半个身子都卡在车窗里来不及缩回去的虞绒绒的脑壳上。
昏过去的前一瞬,虞绒绒脑子里只来得及冒出一个念头。
……淦,下次,绝对要听虞丸丸的话,雇最好、窗子最大的马车!
疾驰的灵马显然也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有些迟疑地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惊愕地看到了半截身体挂在外面的雇主,顿时有些举棋不定,到底是继续向前,还是停在原地等她醒来。
毕竟就这样继续疾驰,好像也不是个事儿……但站在原地好像也有些危险。
正在犹豫,一道身影如真正的影子般转入了车厢内,再过了片刻,卡在窗子里的小姑娘终于被拉了回去。
灵马灵智有限,既然没人卡着了,便也继续向着目的地跑去。
又过了片刻,一只指骨漂亮的手探了出来,在车厢上面摸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一截手感奇特的东西,再把那团焦黑也拉入了车厢。
二狗生无可恋地躺在车厢里,翅膀十分不自然地散了一地:“喵……喵的,小画画,有人偷袭我,救……救救你二爷爷,喵的,离谱,这世间除了御素阁的那个破阵,居然还有其他能伤到你二爷爷的符?!快,快来扶我起来,二爷爷这身子骨啊,真是喵的一日不如一日了。”
然而它絮絮叨叨了许久,却竟然没有人搭理它。
二狗也不装了,有些纳闷地翻身而起,却看到还算是宽阔的车厢里唯一的一块纯白软垫上,半躺着一个漂亮的,发丝微乱的圆脸少女。
圆脸少女头上缀着二狗最喜欢的漂亮斑斓宝石,好巧不巧,正好和它的绿毛红顶黄胸脯一模一样,最后甚至还排列着一颗宝石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