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了?可是我吓到沈小娘子了?”裴衍洲紧张万分地问道。
却见沈月溪以格外复杂的目光地瞧着他,她想起裴衍洲说与她不止见过一次,当时她未曾放在心上,更未曾多想,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过面的。
若是前面就知道他是裴衍洲……
沈月溪带着几分惧意悄悄打量裴衍洲,清瘦的少年紧抿着唇裹着单衣,即便是满脸的污浊也难掩他发白的唇……
再低下头去,她才发现这般的冰天雪地里少年脚上只有一双破旧的草鞋,脚指头都冻成了紫红。
她心里有几分说不上的难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响。
在裴衍洲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她心跳如鼓,终究是将粥与包子递了出去,“没,这个给你……”
裴衍洲敏锐地感到眼前的少女有些怵他,他借着风雪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沉默地接过食物,重重地鞠躬以示谢意。
他将包子裹进了单衣里,本想端着粥走人,只是那光滑的瓷碗一看便出自大户人家,不该叫他拿在手里,他端起碗便要将粥喝掉。
已经冻成冰的粥险些黏住了他干裂的唇,沈月溪可以清晰地看到血丝自他唇上渗出。
犹豫地看着凄凄惨惨的少年,沈月溪想,眼前的少年若不是裴衍洲便好了……
可是即便裴衍洲今后杀人无度,眼前的他不过是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乞儿,又被自己看到了……
沈月溪闭上眼,想着虽然裴衍洲看着吓人,对她却不算差,如今她帮他亦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终是于心不忍地开了口:“天太冷了,粥都冻住了,你进屋来暖暖吧。”
“娘子……”喜枝拉了拉她,显是不愿意生人入屋。
沈月溪却是又说了一遍:“你进屋来。喜枝,你让厨娘将这粥与包子热一热,让他在炉子边取取暖。”
“娘子,你回去,我来……”喜枝忙说道。
沈月溪顿了一下,她心底害怕裴衍洲,可她既然将人领进来了,总要跟着看看。
她对喜枝道:“我们一道去厨房。”
厨娘自是认得沈月溪,见她带着个脏兮兮的乞儿过来,内心便是再嫌弃也无话可说,只赔笑道:“娘子何必亲自来?只管叫喜娘子将他带来便是。”
沈月溪笑了笑,叫厨娘另外生了炭火给裴衍洲取暖,又让人端了热水过来,让裴衍洲洗干净了再吃。
少年拘束地清洗掉自己脸上的泥水,忐忑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娘子,尽管他想要干干净净地见她,可是他这样的长相……
果然沈月溪见到素净的他以后,有些发怔,心中再无侥幸,这乞儿当真是裴衍洲——没了污垢遮掩的少年已经初具日后的凌厉,只是脸庞还带着年少的单纯,尚未形成日后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这般仔细一看,裴衍洲倒是生得俊美。
“娘子莫怕,我只是有一点胡人的血统,我……”裴衍洲垂下眼眸,他亦不知自己有多少胡人的血统,总归自他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人都能唤他一声“狗杂种”。
少年声音颤抖,睫羽亦随之轻颤,那一双浅色的眼眸没了沈月溪记忆中的寒光,漂亮若琥珀,又叫她微微一怔,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笑道:“我没有怕,你坐下来慢慢吃,蒸笼里还有不少包子,吃饱了再走。”
她瞧了瞧他身上单薄的衣物,又对喜枝说道:“你问问周伯可有男子穿的袄子,给他拿一件。”
“谢谢娘子。”裴衍洲手捧着热包子,冲着她便是一笑。
俊美的少年笑开,恰如春风化了枝头雪,脸颊两侧竟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衬得少年纯良无害。
见沈月溪直直地看着自己,裴衍洲立刻又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我、我又吓到娘子了?”
沈月溪过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少年顶着这张叫她惧怕的脸却是又笑又慌乱,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喜感,竟叫她心底生出诡异的愉悦,尤其是那对好看的梨涡将她对裴衍洲的惧意消了个七七八八。
见少年愈发僵硬,她眉眼不自觉染上雀跃之色,忍不住说道:“你再笑一下。”
少年呆滞地看着促狭的小娘子,双耳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羞的,讷讷了半日,才生硬一笑。
却不想,小娘子如葱白般的手指突然戳到了他的脸上,他反倒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大退了两步,那双狭长的眼眸几乎要竖起来,“沈娘子?”
沈月溪略微心虚地将自己的手指藏到背后去,着实是她太好奇于这张冷冽到冷情的脸上怎就生了一对这般可爱的梨涡,便不知不觉将手伸了出去,她所认识的裴衍洲从未在她面前笑过——
当然,那时裴衍洲即便在她面前露出这样一对梨涡,她也不敢拿手指去戳。
她佯装着咳嗽了一声,半侧着微红的脸庞,道:“失礼了,我还以为你脸上有东西,才……”
她转过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深沉,在她重新转过头来的瞬间,少年迅速低下头去,遮掩住自己眼中的光芒。
年少的裴衍洲如同一个被吓着的小可怜一般地杵在那里,沈月溪觉得好笑之余,又觉得自己有些落井下石,实在是不该。
幸得喜枝拿着厚实的袄子过来,同她说话,化解了她那点尴尬。
裴衍洲离开沈府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他吃得很饱,身子是热腾腾的,面颊上还带着被少女指尖点过的炙热。
在沈月溪看不到的地方,他将那件少女赠予他的袄子轻手轻脚地叠好,犹如抱宝贝一般地抱回来。
黝黑乞儿见到他抱着袄子回来,羡慕地便要伸出手去摸一把,裴衍洲灵活地一闪,便躲开了他的手。
“阿厌,这天寒地冻的,你咋不穿?”他不解地问道。
裴衍洲没有理他,小心翼翼地将袄子藏好,回头对黝黑乞儿说道:“往后,我便不叫裴厌了,你叫我裴衍洲。”
“你这是遇贵人了?又是改名又是拿衣服的?”黝黑乞儿吃惊地问道。
裴衍洲矜持地点点头,眼中难得地有了柔光,她于他从来都是贵人。
“那……你还要去生死场吗?那是要出人命的地方,既然遇了贵人就不要去了,实在不行,我们去你前阵子所说的徐州,你有一身蛮力总能混口饭吃。”黝黑乞儿满是担心地说道。
“再等等……等我打一年的生死场。”裴衍洲淡淡地道。
“你当真不要命了?!”
裴衍洲没有解释,只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他要赚钱买金簪,再过一年,他放于心上的小娘子便要及笄了,束发贯簪,他想送她一根金簪,哪怕她不会戴,哪怕过了及笄之年,她便要许于他人为妻。
他一穷二白,唯一能做的便是拿命去搏,赚得一支赠予她的金簪。
第八章
沈月溪回屋脱去狐裘大衣时,只听得“哐哐”两声,便有两个银锭子从厚实的狐狸毛里滚了出来。
“咦?娘子最近可是掉钱了?”喜枝不甚在意地将银锭子捡起来,摆在沈月溪的梳妆台上。
有好些回,沈月溪在外掉了东西,那些东西又都自个儿回到了她的面前,一开始她与喜枝都会觉得惊奇,等到次数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两锭银子,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遇到了两次的乞儿,那是裴衍洲吗?——定是她想多了,如今的裴衍洲也不过是个弱小乞儿,哪有能力帮她追回丢失之物?
何况这几日她并未掉东西,只除了昨日去兴国寺算命的时候出了二十两银子……
定是她想多了!
今日遇到裴衍洲不过是意外罢了,纵他们少年便相识,可他往后是有大志向的,而自己只想平安到老、守住沈家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大抵动如参商,不会再有瓜葛。
沈月溪不愿再胡思乱想,拿出王半仙所给的《九九养息大法》细细研读,叫自己静下心来。
接下来几日,沈月溪依旧在沈府门口摆摊舍饭,直至腊月初八,都没有再看到裴衍洲,她心底多少松了一口气,就此再不想见,与他、与她都是皆大欢喜。
初八这日,沈家收了门口的舍饭摊子,沈月溪与沈南冲一起食过腊八粥后,孙嬷嬷前来告别。
孙嬷嬷道:“老身离开京都已近一年,如今年关将至,也该回去看看了。”
沈南冲没有留孙嬷嬷,只客套说了几句,又让周伯备了厚礼与马车,护送孙嬷嬷回京都。
沈月溪却是知道,前世孙嬷嬷是过了年才回的京都,而孙嬷嬷离去不久,梁家便来求亲了,一想到这些,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难得暗沉了下来。
“阿月这是怎么了?”沈南冲见女儿的眉间有几分忧色,笑着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聚便有散,这是免不了的。便是父女,也终有分别之时。”
“可是我不想和阿耶离别。”沈月溪轻声说道。
“孩子气了。”沈南冲并未放在心上,“孙嬷嬷走了也好,你少些约束。”
正说着,便听下人来报林五娘来了。
林五娘是汾东主簿林鸿嘉之女,大名林惠兰,排行第五,亦是沈月溪的闺中密友。
“你与林五娘若是要外出,记得带上几个侍卫。”沈南冲并不干涉女儿家之间的事,只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林惠兰见沈月溪小脸红润有光,比之从前姿色更甚,只等沈南冲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打趣起好友,啧啧了两声:“听闻你前阵子病了,特意来看你,怎看你这面色像三月桃花一般,越发润泽了。”
“你少取笑我。”沈月溪见到许久未见的好友,脸上笑容深了不少,但林惠兰却是发现少女的笑容矜持而收敛,若说以前的沈月溪是娇艳不掩的海棠,那么现在她便半开半合的白芍药,温婉脱俗,自有华美。
林惠兰不疑有他,只是暗暗乍舌,这京中来的教养嬷嬷果然厉害,这才几日便将沈月溪教得这般规矩。她与沈月溪年纪相仿,她的阿娘自是也为她请了教养嬷嬷,只是她姊妹多,几人一道受教,管束不若孙嬷嬷对沈月溪那般严谨。
林惠兰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问道:“你那位孙嬷嬷今日可在?”
见沈月溪摇摇头,她面上一喜,问道:“那你今日可能出去?如宴楼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说是掌柜重金从京都请来的,我听我阿兄说,那说书先生能一边敲着无忧鼓,一边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听听?”
沈月溪状若无意地问道:“是不是今日你阿兄也要去如宴楼?你也不怕被你阿兄逮个正着?”
林惠兰没心没肺地说道:“他今日约了白二郎与陈三郎,才不会管我。”
林、白、陈三家在汾东虽不如沈家势大,但都算得上汾东望族,沈月溪在心底默了默这几个人,心思微动——
沈南冲既无意再娶,那她不如寻一个上门女婿,林惠兰的阿兄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不适合入赘,白二郎与陈三郎倒是不错的人选。
“好呀。”沈月溪眉眼弯弯地应下,她且去看看。
那边并不知道沈月溪在为自己寻入赘夫婿的裴衍洲,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早早便醒了,天还未亮,他便守在沈府对面的巷口,只等着见沈月溪一面。
未亮的冬晨结露为霜,北风呼啸,少年站在风口青丝乱舞,单衣轻飘,只一双琥珀眼中团簇着希望的火焰。直到暖日驱寒,年轻的娘子披着霞光光彩夺目地出现在门口,他眼中火焰更甚,凝望着恰如曦光美好的沈月溪,望着她忙前忙后,望着凝聚的人群渐渐遮挡了他的视线,才慢慢地转身离去。
他亦想喝一口沈月溪亲勺的腊八粥,可他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自那日干干净净见过沈月溪,他便不愿再满身污泥地出现在小娘子的面前,更不愿被她见着自己脸上的狼狈。
何况他还要去筹集这买金簪的银两,首饰铺里的那只镇铺金簪需得千两白银,他还差太多了……
裴衍洲沿着小巷朝着城西的如意坊走去,守在如意坊门前的两个大汉见到他来,并没有拦他的意思——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却是个狠的,连打了五日的生死场,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
如意坊明面上只是普通的赌坊,里面的暗间却是设了生死场,以人命为赌局。押了生死契的两个人以命搏胜负,死生不论,而坐在看台上的赌客如看猴一般地看着生死场拼命的两个人,以下注何人取胜为乐子。会押生死契的人不是走投无路的,便是亡命之徒,他们的命大体也不会被赌客当命来看。
裴衍洲熟门熟路地进入暗间,便见到如意坊的姚掌柜朝他招了招手,他沉默地走到姚掌柜跟前。
肥头大耳的姚掌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裴厌,我便知道你是个有前途的,今日来了一笔大买卖,看见那边的陆郎君了没有?那是卫国公家的郎君。”
裴衍洲淡淡斜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看台上的年轻郎君未到弱冠之年,长相阴沉,面带讥笑,眼中净是厉色,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辈。
姚掌柜接着道:“陆郎君说,这几日他已经看腻了你赢,今日他就是要买你输。若是你输了今日这一场,可得五十两银子。”
裴衍洲自是心动,他打赢一场才得五两银子,足足多了十倍……他盯着姚掌柜那张无良的脸,没有轻易松口:“生死场上死生不论,我若输了便有可能会死。”
“这个你尽管放心,”姚掌柜笑眯着精明的三角眼,拍着胸脯打包票,“今日我安排上场的是自己人,只要你肯认输,他自是不会取你性命。”
“好。”不服输的少年紧了紧拳头,为了五十两银子折了腰。
单薄的少年走上生死场,早已候在场上的壮汉满怀恶意地瞟了他一眼,伸出自己的拳头,那汉子的一个拳头便有他的脸这般大。见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壮汉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提起拳头便朝着裴衍洲的脸上砸去。
裴衍洲身形灵活,只一偏身便躲了过去,他看似瘦弱,手上的力道却是比壮汉还要大,抓住壮汉的手腕一扭,便听到壮汉惨叫了一声,紧接着他便看到姚掌柜朝着他使劲挤眉弄眼。
他顿了一下,松开了壮汉,那壮汉一个反身,仗着身高将裴衍洲压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打得好——打死这个狗杂种——”看台上的人不断叫嚣着。
裴衍洲强忍着踢开壮汉的冲动,为了银两,生平第一次向人认输,咬牙切齿道:“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