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道:“这扇门是拉的,不能推。”
宴星稚对着这破门上去就是一脚,气冲冲地走进去。
门后的场景与她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样,先是一段较为长的走道,尽头处就吊挂着神女,只不过七百年过去,神女已经变为一具骨架。
骨头洁白如玉,还隐隐泛着光泽,铁链就从她的两个肩胛骨的地方穿过去,环绕着腰间,将她吊在身后的巨石上,石头上那原本鲜红如血的镇神咒已经褪去了颜色,变得乌黑。
宴星稚停在白骨面前,看着她轻叹一声,“久等。”
继而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垂下的骷髅头上,一抹金色光芒从她掌中飘出。
只听风声传来,淡淡的白色光滑便从骨头架上浮空而上,在空中缓慢凝聚成一个神女的模样,睁开眼睛对她微微一笑,“白虎神君,你终于来了。”
宴星稚抬头望她,“辛苦,司命神女。”
司命神女步琼音曾是神界极为出名的人物,倒不是她神力多么强大,而是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卜算神法,能够算尽天下之事,祥瑞浩劫尽在她神算之中。
许是因为窥知天命,步琼音向来体弱,很少出门。
多年之前,那场闻名上三界的神猎会上她破天荒出席,宴星稚就在那场神猎会上见过她,却没想到她竟会落得被凡人囚禁至死的凄惨下场。
从一开始宴星稚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总觉得好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牵动引导她来到这里,直到宋轻舟的出现,她才坐实了心中的猜想。
一开始在万器山谷入口之处的客栈外,那个皮肤黝黑主动向她搭话的女妖正是宋轻舟所变,宴星稚在万器城门外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但懒得追究。
宋轻舟的目的,就是一步步将她引到万器城之中来,还将进入时光回溯阵法的方法告诉她,为的就是要她来到这里,见到曾经死在此处的步琼音。
她与宋轻舟素不相识,原本还疑惑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但看到步琼音手中握着的那个刻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长萧时,顿时就全部明了。
设下此局的人是步琼音,他是为了步琼音做事,所以才会在毁灭万器城七百年之后还留在这里,作为指引,将她一步步带进这里。
在这里等了她一千年的人,实际上是步琼音。
“倒不及你辛苦。”步琼音如今只剩下一缕神识,飘渺如烟,仿佛随时就要散去一般,“如今我所剩时间不多,便不与你闲聊,想必你也已经猜到是我设下阵法,将你引到此处来的。”
宴星稚点头,“不知神女有何事所托?”
步琼音道:“将我困死至此的镇神咒,你可知道从何而来?”
宴星稚:“不知。”
步琼音:“镇神咒自新六界平衡之后,便销声匿迹,但众人不知,此等无比强大的咒法一直记录在万历神殿之中,被封为禁术。”
宴星稚一怔,“你是说,这咒法可能是天界给的?”
这句话一出口,她立时觉得心中一寒。
如此一想竟然真的有可能,毕竟万器城之中都是凡人,如何得知镇神咒这种神级咒法,且这些将步琼音困住的铁链也非同一般,就算步琼音教会他们锻造灵器的技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造出能够锁住神女的器物。
但若是这些是神界授意,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步琼音被困在这里,难不成真是神界之人暗中为之?
步琼音显然早就知道此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道:“千年前,我曾隐隐感觉祸星欲动,便用尽神力冒险窥知天命,因此险些丧命,却算得六界即将会有一场大浩劫降临,若是不加阻止,只怕要比数万年前的六界大战更为惨烈,届时万族覆灭,天上人间皆沦为修罗炼狱,六界奋力维持的和平毁于一旦,鲜血淋漓的惨剧可能再次上演。”
宴星稚自打进入仙界开始,就一直听身边的人说起九万年前那场六界大战。
也是在那场大战之中,上古神族几乎全部陨落,其中就包括白虎神族,只余下一些血脉混杂的旁支苟且偷生,宴星稚拥有纯正的白虎神族血脉,在当初降世之时,她父亲为保住她的性命,便将她封在苍山天石之中,谁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一直到她自己破封醒来,在苍山降世,金光染了半边天云,仙神两界感知到上古神族的力量,才知道她是上古白虎神族的遗脉。
那场搅得六界天翻地覆的大战,时至今日仍然是泯灭不去的噩梦,每每思及此,众人总是对得来不易的和平倍感珍惜。
司命神女算得一场比之那场大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浩劫,这才是真正让人胆寒的事。
宴星稚拧起眉毛,若有所思。
步琼音见她神色纠结,说道:“我没什么本事,唯有一手卜算神法拿得出手,千年前我便算到救世之人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下凡而来在此地设下阵法,想将这消息告诉你,却不料暗中遭人毒手,竟也命殒于此。”
步琼音算了一生,知天命而顺应天命,她算过自己命不得善终,便也并未留下多大的怨念,唯一的执念就是将这事告之宴星稚,所以死后数百年神识不散,苦苦支撑等她到来。
“为何是我?”宴星稚问。
“我推算过很多次,唯有六界中独一无二之人才能阻止这场浩劫,此人杀性极重,神力通天,但我当时不论怎么算寻方向,都算得此人已经亡故,不存于六界之中,我想了很久,发现只有你符合这般条件。”步琼音道:“如今你重返世间,也就证明我的推算没有错。”
宴星稚倒是没想到这一重生,会被安排上这么重的使命,她原本想着是要回到仙界去好好教训那些害她魂魄散落的人,如今不仅被小破门派绊住了脚,还莫名成了要拯救六界的唯一人选?
她平时最烦这些麻烦事,若是搁在寻常,她定然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且连听人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但她看着面前快要散去几近透明的神女,心口好像压上巨石,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静默片刻之后才道:“我会尽力而为。”
步琼音笑了笑,貌美的面容呈现出亲切的温柔,“宴星稚,虽说将此事加于你身上对你很不公平,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很抱歉。”
宴星稚也冲她笑了一下,“无须抱歉,神女身陷泥泞之中仍然心系天下,实在是让我敬服,另外我还要多谢你将问情藏于御雷钟里,让我顺利寻到它。”
“问情?”步琼音却露出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问情也在此处吗?”
宴星稚听闻也很诧异,“就压在御雷钟之下啊,你竟不知?”
步琼音道:“问情早已自封,六界之人遍寻不得,我又如何能感应到那等神器,若我知晓它在此处,便也不会用御雷钟压阵布下时光回溯。”
宴星稚这下脑袋又迷糊了,“怎会如此?”
她原本以为事情从头到尾已经想明白了,却没想到这些事之中还藏着谜团。
引她来此处的原因就是问情,好巧不巧偏偏在她重生这段时间放出问情的消息,故意将她引来此地,不是步琼音的话,又会是谁?
是那个先前将她魂魄稳固于体内的人吗?
宴星稚被这些问题搅得神志不清,深知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于是晃了晃头将问题暂且抛之脑后,对步琼音道:“神女你放心,我宴星稚在此对你保证,定当会尽全力阻止这场将至的浩劫,多谢你的信任,你可还有什么事要嘱托于我的吗?”
步琼音的神魂在空中轻晃,她温柔得如慈母一般看着宴星稚,面容上是轻浅的笑意,说道:“我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唯有这万象罗盘供我生平卜算天下事,今日我便赠予你,就当是我麻烦你的补偿吧。”
说罢,那堆白骨之中凝出微光,一个巴掌大小的墨色罗盘就浮空而来,飘到宴星稚的面前。
宴星稚抬手,将这曾经名动上三界,算无遗策的司命罗盘接在手中,之后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最后道一声多谢,她收起万象罗盘,转身往外走。
牧风眠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似有光华流转,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些别的情绪,却见她神色漠然,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
静谧的地下囚牢,听得他低叹一声,步琼音便轻轻飘到他身边,缓声道:“风眠神君,近来可好?”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牧风眠勾唇微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她那如轻烟般的身体,继而温和的红光散出,散至透明的神识便又重新聚合,勾勒出完整的轮廓来。
“不知风眠神君当年求的那一卦,可有答案了?”她又问。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牧风眠轻声答。
步琼音微微一怔。
牧风眠虽是在笑,却掩不住藏在眸中的悲悯,衬得少年俊脸也柔和起来,“我来得太晚已救不了你,待日后定会找到陷害你之人,为你报仇。”
“多谢风眠神君。”步琼音盈盈一拜,“事到如今我执念留下的事已经完成,但仍有一个挂念……”
牧风眠听闻,便转了个头看向暗处,“她的神魂快留不住了,还不出来道别吗?”
步琼音在空中晃了一下,面上浮现惊喜,“轻舟,是你吗?”
片刻的寂静过后,皮肤黝黑的男人从暗处中走出来,长发系成辫子垂在脑后,额前几缕发被风撩起,鬓便两缕小辫系着墨玉细流苏,腰间别着墨玉长萧。
他头一歪,对牧风眠道:“风眠神君当真如此厉害,竟然能察觉我在此处。”
“你是多了不起的人吗?”牧风眠反问。
“确实,三百年前败于你手,倒也不算丢人。”他笑。
思及司命神女还在,牧风眠也不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转身摆手道:“珍惜最后的时间吧。”
他抬步离去,走出地下囚牢。
身后的宋轻舟在地上坐了下来,步琼音的神魂便绕着他一圈又一圈,仿佛月光洒下的光华将他笼罩其中,声音里带着绵绵温情,“轻舟啊,许久不见了。”
“是啊,”宋轻舟的神色也变得极为温柔,带着笑,“有七百年了,娘,你交给我的事情我也完成了。”
“娘死之后,你走出这万器城之外的山谷了吗?”
“当然啊。”宋轻舟的一双眼眸之中像是覆上晨霜,灰雾蒙蒙,落下晶莹水珠,“这天下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困住咱们了……”
宴星稚从钟楼离开之后,按照方才与荀左约定的来到一座残破的高楼之下。
这座楼她很早就主意到了,万器城之中最高的就是钟楼,其二便是与钟楼隔了小半个城的这座酒楼,虽说已坍塌得十分破败了,但高度没变,站在这里顶处,正好能与钟楼对望。
这里离钟楼很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所以周围看热闹的人较少。荀左便在楼下奋力地用拐杖画着阵法,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戴了幻形符,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宴星稚走过去,“画得如何了?”
“还差一小部分。”荀左喘着气道。
宴星稚看一眼阵法,见他几近完成,就说:“先前叮嘱你的事都清楚了吧?幻形符戴好,耳朵警醒点,谨记,动作一定要快。”
荀左见她满脸认真,也不敢松懈,连忙点头。
宴星稚便捏着手中的符纸,沿着残破的楼梯往上走,从一层层废墟之中往上。
攥在掌中的符纸散发出隐隐光烟,如藤蔓一般从掌中扩散出去,将她的身体慢慢卷在其中。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量拔高,扎着丸子头系着小辫子的黑发也散下来,如覆了霜雪一般从发根变为银白雪色,略显稚嫩的温善面容也彻底改变,如天来神笔将她的眉眼重新勾画。
倾城之颜立时浮现,金色的眼眸仿佛银河潋滟,唇若点樱,肤若凝雪,嘴角勾着不太明显的轻笑,那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跃然于眉眼之中。
她在顶楼站定时,幻形咒已完成,一低头便能看见手腕上还套着两个串着银铃铛的镯子。
这也算是她的老朋友了,宴星稚看到这久违的东西,不由心生感慨。
金眸银发,一双金纹白毛交织的虎耳顶在头上,这便是白虎神族最典型的完全神体。
当初在上三界谁若是看到她这样子出现,那必定有多远跑多远。
宴星稚站定,抬眸眺望,就看见远处天上那些人还在一个接一个的尝试接触问情,下方所有人都盯着那处,等着那个被问情接纳的天定之人出现。
她冷哼一声,极为不屑。
她的问情,怎会认那些歪瓜裂枣当主?
宴星稚站了片刻,仍没有人能够发现她。
坐于空中的桑卿因看着一个一个人尝试然后被弹飞,耐心也基本耗尽,忍不住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天界请的救兵还没到吗?”
姬海瑶错愕,“什么?”
桑卿将翘起的腿放下来,叹道:“我都配合你拖延这么久了,没想到天界的办事这般怠慢,难不成是真拿定主意我不敢抢?”
姬海瑶见自己的计谋被戳穿,心中有一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你若是抢了,魔族会遭遇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桑卿苦恼似的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方才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既抢了这问情,也能让魔族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