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就连站在巷口观望的张文璧,都将目光长久地落在张行简身上,目露疑惑。
沈青梧问:“你要我写字画押?”
沈琢在后怒道:“够了,张月鹿。我妹妹心悦你,也不是你这样羞辱人的借口!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馍馍,我妹妹非你不可?”
张行简并未理会沈琢,他只和沈青梧说话:“在我看来,誓言可以背叛,画押可以不认,只有生死纠葛深仇大恨,才能确保两人走不到一起。”
他彬彬有礼:“沈二娘,是我配不上你。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不妨多走一步,让张某更心安一些。”
沈青梧:“听不懂。”
张行简微笑:“刺我一刀。”
——当众抽刀,断绝两人任何修好的可能。
沈青梧蓦地挑目,森然的冰雪一样的眼睛被天上的电光照得更亮。
巷这头的沈家震惊。
巷口的张文璧厉声:“张月鹿!”
他们反应都没有沈青梧快。
张行简向前走一步。
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他胸前擦过。
他既自轻,她便抽刀。
擦肩之时,他看到沈青梧如雪的面颊,睫毛上淋漓滴答的雨水。她手上滴血,眼睛黑如夜雾,什么也不看,却有几分惶然。
众人惊叫:“三郎!”
沈青梧手中匕首直接刺入张行简胸口,避开了要害,并没有不让他流血。大片血花渗出,张家那清隽无比的郎君倒地,周围人前呼后拥去救。
沈夫人发抖:“他让你刺你就刺吗,沈青梧,你真的疯了!”
她颤着嘴,想骂张行简也是疯子,但是她抬头看到巷口摇摇欲倒的张文璧,到底没敢说出来。
沈青梧笔直地站了一会儿,扬长而去。因卫士们不知道该不该拦她,他们要忙着救张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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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从昏迷中醒来一瞬,看到的是马车中张文璧白如纸的面色,通红的眼睛。
张文璧声音沙哑:“张月鹿,谁也比不过你心狠。”
纵是她不喜欢沈青梧,她不希望沈青梧和张家有任何联系,她也做不到张行简这种程度。
马车中虚弱的张行简保持着微笑,煞白着脸。他越是如此,越有一种凋零的美感。
他闭上眼,说:“沈青梧呢?”
张文璧:“不知道。”
张行简咳嗽几声,轻声:“我想给她在金吾卫安排一个职位,沈家埋没了她的习武天赋。她不适合回沈家了,她该做些其他事。”
他说这话,是征求她的同意。
张文璧闭目。
张文璧涩声:“你为了断绝你们之间的可能,都做到如此地步了,难道我还会拦着你再小小照拂她一下吗?张月鹿,你姐姐没有那么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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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沈青梧似乎并不领情。
受伤后回家养伤的张行简,托人与沈家说过许多次,说若是见到沈青梧,转告给沈青梧,他可以帮她换种活法,她这样好武艺,不该耽误自己。
沈家人只告诉张家,那夜后,他们都没见过沈青梧。
日子便这样挨着,东京第一场雪的时候,张行简与沈青叶定了亲事。
定亲这日,沈青叶不吃不喝,怔坐室中,比她初来东京时更加羸弱。
嬷嬷们在帘外劝她梳妆:“娘子,张家郎君与他姐姐一同来纳吉送茶,你就是不露面,也得在帘后回个礼。请娘子莫为难我们。”
一道轻微的“砰”声,被呆坐在屋中的沈青叶捕捉到。
一贯体弱的她,对所有异常声音都比旁人敏感。她抬起头寻找声音的起源,看到了一枚小箭插在房柱上,箭上摇晃着一张纸条。
沈青叶急匆匆过去打开纸条,看到纸上是一列简单的字:
“我去从军了。”
沈青叶捏着纸条,泪水倏地眨落。她再顾不上什么,推开门就疾奔入长廊,趔趄而行,跌跌撞撞。
她要摔倒时,被一人扶住。
她抬头,看到是张行简清减了很多的面容。
张行简低头看到了她手中的字条。
沈青叶泪落发抖:“可我姐姐才十六岁,可我姐姐才十六岁……”
就要被逼到这一步!
张行简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骑在马上,向出东京的方向追去。他不知为何,手心捏汗,心如鼓擂。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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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与沈青叶登上城楼,夜火阑珊,天上星河蜿蜒,他们看到了夜空下骑马远行的伶仃身影。
沈青叶扑在围栏上,喘着气哭泣高呼:“姐姐,姐姐——”
城楼外,沈青梧伏在马背上,听到细微的声音。她回过头,看到了身后的高楼灯火,天上的银河如流。
一轮硕大的皓月悬于天际,月光清辉覆盖万里山河,壮阔又圣美。沈青梧想叫身边的人一同看,却想起自己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的。
张行简站在月下高楼上,衣袂翩飞,月色朦胧夜如霜。
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点。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但她不在月亮眼中。
……她很不甘。
第10章
天龙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岁的沈青梧穿着士兵们最通用的破布衣甲,跪在雨地中。
军营内外,将士们进进出出,时不时有人偷看她一眼。
这是益州军中出的第一个“女扮男装”从军的人。被发现后,主将逐她出营,她却不肯走,即使跪在这里连续三日,也不露出一丝退缩之意。
这样的意志,自然让人敬佩。但是军营岂能收留女流之辈?
雨声很大,许多杂乱脚步声断断续续,沈青梧其实听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惩罚旁人看着轻松,自家知道其中滋味。她不离开,也不是多么喜欢这个军营,不过是她又一次地无处可去罢了。
沈青梧长到今日,除了一身武艺什么也不会。沈家又是世代从军的,她离开沈家后想到的去处,便是军营。
沈家主管西北陇右大军。沈青梧不想去那里。
东京有金吾卫,张行简在接触金吾卫,还愿意给她在金吾卫安排一个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受张行简的这种“报恩”。
她心里是迷茫的,倔强却是渗到了骨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么。
于是她只能来益州,在一个谁都不认识她的益州军中,蒙混着当一个小兵。这种日子不好不坏,但起码有个容身处。主将想赶她走,她试图反抗。
垂下的视线中,透过雨丝,沈青梧看到一双沾着泥点的军靴停在自己面前。
雨声很大,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衣,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很久。身后几个将军打扮的人撑着伞,静默而立。
沈青梧盯着男子。笠帽阴影下,这个人相貌有些清秀,气质偏温静,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光又黑又清……
让她想到了张行简。
张行简那样的相貌,她还以为独一家。如今看来,世上长得好看的男子,实在不少。
张行简算个屁。
这个男子用复杂的目光看她很久:“你就是那个不肯离开的非要从军的娘子吗?”
沈青梧不吭气。
她觉得烦。她都跪在这里了,有什么疑问的?
她的沉默,换来那男子身后一将领的斥责:“放肆,大帅问你话,你敢不回应?”
大帅!
沈青梧目露疑惑:他就是益州军的最高统领,那个要逐她出军营的人?
想了想,沈青梧低下头,双手贴地,“噗通”一声,磕头磕得响亮,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大帅不要赶我走,我愿为大帅丢下头,丢下血!”
一片诡异的长久的沉默后,沈青梧听到低笑声。
大帅弯腰,将她扶起来,声音清和无比:“是抛头颅,洒热血吧?你叫什么名字?”
沈青梧抬头,看到这人的眼睛,脑中再次想到另一人微笑的眼睛。她心头停顿一下,面容冷淡下去。
她没有说话,男子倒自报家门:“我叫博容。”
博容,益州军最高统军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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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沈青梧在崇山峭崖前,见那早已等候在此的博容。
不下雨后,不在军营中,博容一身半旧的浅赭色道袍,飘然无比。此时沈青梧不知道何谓儒将,也没接触过几个优秀的郎君,她只觉得这人俊秀温雅的,不像武人,像张行简那一类的文人。
博容观她面色。
她与寻常娘子格外不同,穿着随意的到处补丁的武袍,束着的发间草屑不打理干净,嘴边破了的角也不上药。她比寻常人似乎更容易适应军营这种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涯。
但这位娘子原本不必如此。她有一双明亮的锐利至极艳丽至极的眼睛,而即使不看这双眼睛,她认真梳洗一番的话,也会是个美人。
不过大抵这世间的娘子,千篇一律之外,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吧。
博容轻轻一叹,沈青梧只是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