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好把来龙去脉简单地同屈老汉讲了一遍, 说道:“二十二年的案子,留存下来的证据太少了,少到哪怕错过一个, 可能都再也翻不了案。若非如此, 我也不想将您卷入其中。”
赵好看着面前这个枯瘦的老人,早年丧妻,继而丧女,最终丧子, 一辈子没有过过哪怕一天富裕的日子,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孙女儿成了家, 眼看着能够安享晚年, 却又偏偏遇上了这样的案件。
赵好放低了声音,说道:“如果真的有证据在, 您也愿意交给我, 之后我会派人前来保护你们一家。不过当年的罪魁祸首毕竟是容相,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问题,如果您有所顾虑, 想要拒绝,我也不会怪您。”
屈老汉佝偻着身体,好像还没从赵好的话中反应过来, 过了许久,掀了掀嘴皮,正要说话,却听见外边有人脆生生叫道:“爷爷!我们回来了!”
屈老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赵好也跟着转过头去, 随即怔在原地。
是外出摆摊的屈晴和下了衙的小田回来了。
小田小心地扶着屈晴跨过门槛, 两个人看到赵好, 都是一愣,又惊又喜地招呼道:“李捕快,您不是回上京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赵好没有说话,她看着屈晴隆起一个弧度的小腹,嘴里发苦。
半晌,赵好勉强笑了笑,说道:“回来看看大家,没什么,这便要走了。”
她没有再提线索的事,起身往外走。
“李捕快!”
赵好脚步一顿,转过身,就见屈老汉冲屈晴和小田道:“你们俩先进房里去,我有话和李捕快说。”
两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对视一眼,还是听话地先进去了。
屈老汉目送着两人关上房门,迈开腿,不太利索地走到赵好跟前,一双混浊的老眼看着赵好。
“小老儿不知道什么皇帝宰相,那些都离我们太远啦……”他盯着赵好,认真地说道,“可是小老儿懂什么叫知恩图报。”
“如果没有您,小晴儿早就不在了,我屈老汉也不在了。只要您需要帮忙,就算真有什么危险,要赌上我们一家人的命,也只当是还给您了。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的人,是要遭报应的!”
赵好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屈老汉却是已经转过身,蹒跚着自顾自地朝原先的老房子去了。
赵好连忙跟上去,问道:“您的女儿当年真的留下了证据?”
屈老汉缩着肩膀摇头,他也不知道:“小老儿不识字,当年饺儿托人带回来的信,都是她哥念把我听的,后来也是她哥发觉不对,把那些信藏起来的。”
也就是说当年屈饺儿的确留下了书信,而且没有被容相的人搜到!
赵好来了精神,走到地方,和屈老汉一起搬石挖土,把二十二年被埋进去的书信搜了出来。
因为埋在地里,又只拿竹筒藏着,这些书信都保存得不算太好,但好在没有被虫蚁啃食,只是有些受潮,字迹还能辨认。
赵好一封封翻过去,上面都是屈饺儿写的平日里的一些见闻,虽说报喜不报忧,但是不难从字里行间看出她在宫里其实过得很辛苦,而且并不自由,直到最后一封信。
“阿爹阿兄,等我,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说出来你们恐怕不信,我在府上遇见一个大贵人!他托我办一件事,并且承诺事成之后就送我一大笔钱,足够咱们一家人吃喝十辈子不尽!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儿了,等我拿到这笔钱回家,就带你们搬到县城住去,也叫你们享享清福!”
这是屈饺儿唯一一封充满了激动和希望的信,但她恐怕也没有想到,这将是她留在世上的绝笔。
赵好看了眼信上的落款和日期,果然就是丰亨十三年年底送出的信,屈饺儿所说的贵人多半就是容相,而后者托她办的事儿,多半就是谋害德妃,陷害卫将军了。
赵好不知该如何评价屈饺儿当年的选择,无论如何,人已经不在了,而她留下的这封信,虽然不能直指容相,但至少能证明当初的案子确有蹊跷。如果尹或那边拖不下去了,这封信将能作为正式重查案件的依据!
屈老汉有些忐忑,问道:“如何?”
赵好回过神来,认真道:“很有用!这封信能让我带走吗?”
屈老汉闻言,立刻道:“有用就好,有用就好!您拿走罢!”
赵好冲他点点头,将那封信放进怀里收好,又将其他信件交还给屈老汉,随后叮嘱道:“上京那边时间紧,我马上就要走了,您和屈晴小田这段时间不要到处走动。”
她想了想,掏出几锭银子递给屈老汉,后者连忙要推拒,却被赵好紧紧摁住:“这桩案子不是三五天能破的,这些银子是补偿你们这段日子不能做生意,平日里吃喝用的。”
屈老汉一愣,讷讷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赵好笑了笑,说道:“多的一部分,便当是为了报答您的知恩图报吧,岂不闻子路受牛,子贡赎人。”
说罢,也不管屈老汉听没听懂,又叮嘱道:“回头我会派人来保护你们,我会告诉手下的人我的化名李好。若来人不提李好这个名字,只说是什么郡主的手下,你们便多加提防,不要轻信。”
屈老汉连忙点头。
赵好见他记牢了,便又道了一声别,快步去了栓马的树旁,解下绳索,翻身上马,这便离去了。
屈老汉在后面追了两步,高声道:“李捕快!万事小心啊!”
一直到一人一马见不到身影了,他才又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回了屋子。
屈晴和小田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忧虑,已经在堂屋等着了,看见屈老汉独自回来,不由发问:“李捕快呢?已经走了吗?啊!爷爷!你手上怎么拿了这么多银子?!”
屈老汉放下那些银两,抬头看了看屈晴和小田,却是双膝一软,朝小田跪了下去,将两人吓了一跳,慌忙来扶。
“爷爷!你这是做什么!”
屈老汉被搀到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将事情都说了,随后看向小田,老泪纵横道:“对不住,这事儿是小老儿自作主张,我和小晴儿都是受了李捕头的恩,要把命还她,与你却是无关的。”
小田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声道:“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李捕快是你们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咱们是一家人,有事自然也要一起扛!更何况关乎的是前朝将军的冤案,哪怕只是为了这等英雄平反,要赔上我的命,我也是甘愿的!”
他说完,又看向屈晴,后者给她爷爷擦着眼泪,笑道:“我也不怕,只要我们一家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屈老汉闻言,眼泪掉得更凶,脸上却笑了,于是一家三口拿着赵好给的银子出去采买,预备在家防范不提。
赵好这边拿了信,用了最快的速度往上京赶,但凡事欲速则不达,来回奔波这么久,赵好人还撑得住,她爹那匹好马却是先倒下了。
没有办法,赵好只能先把这匹马寄养在靠谱的马商那儿养着,想着待到事情结束再给她爹把马领回去。
不过这也提醒了赵好,事情虽急,身体却更重要,她要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卫知拙那边更没有人能救了。
好在赵好落脚的地方离上京也不远了,全速赶回去也就是半天的路程,她换了马,干脆找客栈歇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再上路。
然而不眠不休几天,赵好一挨着床就睡着了,第二天快到中午才醒,慌忙下楼准备出发时,却听见外边的糖水摊儿上几个人正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吗?当今那位好像要给二十二年前的一桩案子翻案?就为了一个什么什么郡主?”
“你今天才知道?咱们这个小县城都早就传遍了!就是前朝德妃受辱那个案子!当年凶手的儿子是那???康安郡主的准驸马!”
“啊?我怎么听说是什么卫将军案啊?”
“嗐!有两个叫法,卫将军案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叫的多,那些当官儿的却是叫做德妃案的,卫将军在他们看来还没一个后宫妃嫔重要呢!”
“照你的说法,这卫将军挺有名气?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有那郡主的驸马,若是凶手之子,便是上面那位要为了自己侄女儿徇私喽?”
“呸!什么徇私,你这小子到二十了吗?卫将军出名儿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我看这就是一起冤案!你是不知道当年的卫将军有多威风,遭人陷害,真是缺了大德了!”
“到底什么情况?你们谁有个准信儿,快说来听听!”
几个人聊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赵好却是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这桩案子不论是皇帝还是容相,都应该是三缄其口,巴不得在尘埃落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怎么会突然一下传得到处都是?
如果说之前她们秘密查案,相当于皇帝在置身事外的情况下给容相捅刀子,事成与否都不影响皇帝的话,现在就相当于把皇帝和容相一同拱到了擂台上,非搏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容相自不必多说,若是当真翻案,别说手上的权势,他连性命恐怕都不保。而皇帝这边若是翻不了案,不只有损英明,徇私的帽子也是摘不掉了,对他今后的执政绝对是一大打击。
这下子,皇帝是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力量来找出当年的真相,一定要为卫将军翻案了。但同时,容相得知了一切,他也必定将不择手段地来阻止她们。
赵好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将要面对什么,但她也来不及多想了,立刻翻身上马,用最快的速度朝上京赶去。
第八十九章
整个上京都已经炸了锅了。
事实上, 在赵好前往蔡州两天后,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就被散布得到处都是,而且并非是从朝堂传向民间, 而是从民间传向了朝堂!
当天散朝之后, 文武百官都以为皇帝是派人去查卫知拙的身世了,没有想到对方是想直接翻案。得知真相后,大片大片的奏折便雪花一般飞向了皇帝的书案。
这桩案件说不好是不是真的有冤情,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皇帝的行动在他们眼中看来毫无疑问是为了自己的侄女儿罔顾法律,以权谋私。
更让皇帝头疼的是, 这些奏折的来源并非只有上京, 甚至包括外地的官员!也就是说,始作俑者并非只在上京散布了消息, 而是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件事变得非同小可, 皇帝被架在那里,只能公事公办,不仅是派人前去查案, 卫知拙也被关押到了死牢当中。
众目睽睽之下,一开始设想的替死方案无法施行,如果这桩案子翻不了, 卫知拙就真的只能把命赔上了。
赵好一回家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宁王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啊?!”宁王妃难以理解,“那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宁王扶着宁王妃, 咬牙道:“那人绝对是个疯子, 为了当年那桩案子, 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的确, 当今权势最大的两个人无非是皇帝和容相,散布消息的人一次性将这两个人都得罪了,和疯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赵好勉强稳住心神,问道:“容相那边什么情况?”
宁王摇了摇头,因为卫知拙是宁王府的未来驸马,他没办法在明面上插手这桩案子,不过几次进宫,也从皇帝那里听到一些消息。
这桩案子牵涉太大,容相哪怕在闭门思过,也仍是派了人手出来阻挠,甚至尹或在查案时还遇到过几波刺客,现在上京这么乱,和他脱不了关系。
赵好闻言,皱了皱眉,说道:“我去宫里一趟。”
“你在蔡州有收获?”宁王问。
赵好点点头:“虽然不算关键性证据,但是可解皇伯伯燃眉之急。”
来不及解释更多,赵好刚到家,便又出了门,趁着夜色直奔皇宫。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以往街上多少会有店铺亮着灯,今天却是一片漆黑寂静,也不知是因为宵禁,还是民众也感受到了如今上京城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没有人敢再出门了。
不过这也方便了赵好,骑着马在街道上飞驰。
清脆的马蹄声在街巷间回荡,一声急过一声,就在赵好抄近道拐进一条巷子时,一种奇异的预感猛然击中了她!这种感觉和她当初在凤阳府遇袭时生死关头的感觉一模一样!
赵好立刻松手,一蹬马鞍,整个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与此同时,一支暗箭从她刚才所在位置的头部飞射过去,赵好单膝落地的同时,那支箭也带着破空声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赵好缓缓起身,虽然并没有太大动作,但死里逃生的一瞬仍旧让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她冷眼看向前方,夜色中,一队持刀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拦在了前方。
事态已然发展到这般地步了,赵好心想,容相甚至敢在上京派人拦截,甚至不惜对一个郡主下杀手了。
也是,若翻案成功,容相几十年的经营将付诸东流。而若翻案失败,他甚至能再次找到机会击溃皇帝,重回权力高位。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换了谁,恐怕也要孤注一掷的。
赵好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探向了自己背后长条形的包裹。幸好,凤阳府之后她就改掉了不带兵器的坏毛病。
想来上次遇到的那个杀手也是容相那里最厉害的角色了,今天来的是一队人,怎么说都应该比之前的一个人要好对付一些吧?
没工夫给赵好胡思乱想,一队黑衣人齐齐朝她攻了过来!赵好拔剑出鞘,瞬间和一群人战在了一处。
只是缠斗片刻后,赵好发觉这队黑衣人并非散兵游勇,而是互相之间多有配合。虽然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敌她,但在联手之下,竟然不曾漏出任何可供突破的缺口。
非但如此,这群家伙攻守交替,每个人都有喘息的时间,而赵好却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战局,如果继续这样耗下去,一定是赵好的体力支持不住,率先露出破绽!
意识到这一点,赵好不禁咬住了一口银牙,忽的猛然发力,加快攻速,像是网中的游鱼,想在收网之前用最大的力气拼死一搏!
然而这伙黑衣人却像是预料到了赵好的动作,刹那间转攻为守,渔网被冲撞得变形了一刻,又在赵好力竭时缓慢恢复原状,重新将猎物笼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