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不必记在心上。”陈五娘微微一笑,“听说你把酒坊的老账拿去给他看了?”
虽然主家没有明确说过,但是邵芙知道这间酒坊前几个月还属于陆二爷,旧账难免有问题,所以虽然陈五娘没吩咐,她主动抱了账册给吴运安看,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用邵芙的原话说,“免得你脑子生锈,整日里吃白饭,睡了吃吃了睡吃,不如帮主家做点儿实事。”
吴运安天生对数字敏感,心算能力好,心又细,经过他眼的账核算一遍后,哪里有问题基本能揪出来。
接手酒坊之初陈五娘和陆彦生找账房细细看过旧账,他们自己也翻了一遍,库存、收入皆有问题,只不过具体的数字、月份尚未核对出来,且现在还不是翻旧账的时候,此事一直搁置。
若吴运安能迅速找到症结所在,既能帮到他们,也能证明他的能力。
邵芙道,“夫人放心吧,我哥虽然笨得很,但在算账这方面没人比得过他。”
陈五娘自然相信。她将桌上摆放着的糕饼递给邵芙,“这是下午在戏园子买的,给你尝尝。”
一点一滴皆是恩情,邵芙没有推辞,欢喜的要了,然后推着出了房门。吴运安喜欢熬夜看账簿,这糕饼正好给他做宵夜吃。
待邵芙走后,陆彦生起身,将小娘子搂在怀里,陈五娘比他矮半头,从背后相拥时,陆彦生正好将下巴埋在小娘子的颈窝,“睡吧。”
经过数月的调养,陆七爷身子大好,体温也不似从前比常人低半度,现在是温热的,陈五娘靠在他胸前,觉得很温暖,也很踏实。
不过她蹙了蹙眉,“相公,你有没有觉得邵芙和吴运安之间有些奇怪?”
陆彦生想了想,落难兄妹,相互照顾,“似无不妥,但经娘子提醒,又有些不对劲,邵芙对吴运安的态度细想之下不似兄长,倒像是……”
“像是爱人。”陈五娘接话道。
没错,兄妹之间关系再融洽,兄就是兄,妹妹对兄长该有一层敬意在,可邵芙对吴运安?吴运安总被邵芙欺负的死死的。他们一个姓邵一个姓吴,对此邵芙的解释是,祖父姓吴入赘邵家,到了孙辈邵芙随父姓,而哥哥改回了祖父的姓氏。
“罢了,是兄妹也好,爱人也罢,都是他们的自由。”陈五娘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软乎乎的说,“困了,好困。”
话音甫落她身子一轻,已经被陆彦生拦腰抱起往床前走去,“娘子困了,为夫抱你就寝。”
‘呼’一声轻吹,灯熄了,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寒冷的秋夜有一人同眠,小娘子知足极了,抱着陆彦生的胳膊陷入梦乡。
……
翌日清晨,天才亮不久,田婆子和徐婆子就蹲在村口的大树下,你扎鞋垫,我补衣裳,田婆子的衣裳是帮翠玲补的,徐婆子翻找了几身旧衣裳给翠玲穿,只是这些衣裳大的大,小的小,有的还被老鼠咬,被虫吃,田婆子烧了几锅水把旧衣裳熬煮了几次祛味,又叫翠玲自己用皂角好好洗涮干净,六件衣裳洗破了两件,只剩能穿。
田婆子现在就是在改这四件衣裳哩,她自己的女儿已经嫁人,虽然不远,但是一两个月才带外孙来看她一回,翠玲现在就是她半个干女儿,因此田婆子用心的很,衣裳改好了,还要给翠玲在衣角上绣几朵碎花。
不过今天她有些烦躁不安,身边的徐婆子也是,扎鞋垫的时候没个准头,针头一下刺入指腹,痛得她赶紧将指头放到嘴里。
二人齐刷刷地往村口瞧,就盼着陆彦生和陈五娘早些回来。
“昨儿可真险啊。”
“就是,我一听信儿就赶紧去找三太夫人了!”
“还是徐妈你有眼光长远,先和门房老头打好了交道,不然收粮的人进了泰山居我都不知道!”田婆子说完对徐婆子竖起大拇指,一阵马屁拍下来叫徐婆子浑身舒坦。
如意堂和听雪堂关系密切,来往多,两个院里的下人自然也走的近。论起资历来徐婆子比刚从厨房出来的田婆子高出不少,手段、能力也比田婆子高明。田婆子还挺有危机意识,今后听雪堂恐怕还要添下人哩,她不学机灵些恐怕地位不保,因此经常给些小恩惠与徐婆子,只为讨教。
徐婆子鞋垫也不扎了,撂在一旁,屁股挪了挪坐得更稳当了,开始给田婆子传授经验。
“门房、库房、账房的人呐得罪不得,这公中的人权利不大管得宽,随意一个信儿就能给我们诸多方便,所以要时时哄着他们,但也不能一味巴结,要软硬都有,最好啊,叫他们欠我们一些人情,嘿,人情嘛你来我往,你给我还,就算也算不清了。”
“这门房老头就欠我一人情,当初果儿少爷回来,那老东西没眼力见差点把人轰走,这事我帮他瞒住的,不然单凭这点他差事不保哦,所以买粮食的人一来,他就派人递信儿给我嘞。”
田婆子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徐婆子继续说她和厨娘、库房管事的渊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交情,难怪徐婆子消息灵通,原来有苦心经营多年的人情网,这张网子罩下来,宅院里的消息就长了翅膀,扑棱扑棱往徐婆子耳朵里钻。
她才不是只有臭脾气的老婆子,是个人精,田婆子受教了。
两位老姐妹说得正起劲儿,村口响起车轮子咕噜咕噜转的动静,接着两辆牛车前后驶来,分别是六爷、七爷夫妻俩。
田婆子猛地蹦起来,迎着车跑去,“哎呀,七爷七夫人,你们总算回来了。”
原来昨儿陆彦生一行人刚离开安山村,后脚就来了一位收粮商人,要高出市价收陆家的粮食。陆家的粮刨除自家留着吃的、囤库的,就只剩下三万斤酿酒用,如今运了五千斤去酒坊,还有两万五千斤暂时压库里。
陆家酒坊的仓库有些渗水,陈五娘命刘掌柜请了工匠来修,等仓库修缮完毕,这剩下的两万多斤粮食才会运送过去呢,可这节骨眼上,就有收粮商闻着味道来,要高于市场价收粮食。
回到听雪堂以后陆彦生和陈五娘立刻把周管事叫来,细问他昨日发生的事情。周管事没有连夜派人递信,就是在收集相关的线索,准备等今日主子回来一并禀报。
“二太爷见了那位收粮商,当时大爷、二爷、三爷都在,二太爷便叫三位爷一起去泰山居商谈,后来三太夫人听说此讯,也赶去了泰山居,据太夫人所言,商谈时二爷和三爷反对卖粮,道今年粮食虽丰,但是都要留在自家人手里,且已经答应了三万斤粮酿酒,朝令夕改十分不妥,至于大爷,则是极力的撮合,大爷的意思是粮食存在手里不如换成现银,银子到手了可以买更多的田地。”
说到这里周管事顿了顿,“听说婉拒收粮商以后,二太爷单独留下了大爷。”
二太爷留人,一般都是提醒和训诫。而大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么些年在陆彦生的记忆里,他还没有被二太爷训斥过。
陆彦生目光冷冷的,比院外的寒风还要冰冷,暗想大爷藏不住了,心急了,他又问道,“那收粮商是什么来路?”
周管事被主子的目光逼得一凛,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七爷随了已故三太爷的脾气、性格,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的性子,且周管事觉得,七爷做事更加决绝不留余地。
他今后当差要更谨慎才是。
“收粮商是生脸,但是本地口音,随身跟着的伙计也是本地人,现在去隔壁镇收粮了,属下怀疑他是县里粮铺的人,粮铺主人故意用生面孔的本地人收粮而已。”
这不算稀奇,许多粮铺都会这样操作。因为粮价涨伏波动很厉害,局部的供需往往引起价格剧烈波动,收粮的人不想让竞争对手猜出他们购了多少粮,故意用生人、甚至外地面孔去收粮都很常见。
陆彦生沉思了一会儿,勾了勾手,“派人跟着那伙收粮商,大爷、大夫人、陆嘉轩也派人秘密盯着。”
纸是包不住火的,做了亏心事,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陈五娘觉得,有必要加钱让工匠赶紧将酒坊仓库修好,那两万多斤粮食还是赶紧攥到自己手中踏实,免得夜长梦多。
“七爷,我手底下的人不够用了。”周管事道。
新招的五个护卫有两个专门跟随主子保护安危,剩下三个可自由调遣,加上周管事手上原有的自己人,一共十来号,诸事繁杂,已不够差遣。
陆彦生点点头,“那就再招几个。”
周管事颔首退下了。
……
吃过了午饭,陈五娘拉着陆彦生去书房习了一会字,陆彦生的字铿锵有力,暗藏锋芒,陈五娘尚不懂品鉴字的好坏,但她就是喜欢,觉得她相公的字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陈五娘从认字开始,临摹的就是陆彦生的字,因此也写得一手锋芒十足的字,直到去宋采儿家里,被宋采儿瞧见了,小娘子才知道,女儿家的字迹都是娟秀灵巧挂的。
她便让宋采儿写给她瞧,采儿的字整洁秀气,陈五娘也很喜欢,可她又不想放弃练习了很久的豪迈风格。
她想啊想,想出来一个妙招,左手也习字,今日拉陆彦生过去,就是看她左手写的娟秀小楷呢。
陆彦生仔细的瞧了,虽然很稚嫩,但是骨架不错,多练习以后必定不差,左右皆能习字,只有极少部分人能做到,没想到他的小娘子是这样的天才。
这时候翠玲冒出头来,怯生生的往里面瞄了几眼,见七爷和七夫人在一处说话,不敢开口。王森就蹲在窗户下,对着翠玲挤眉弄眼,用口型道,“快说呀,说,不碍事。”
翠玲胆子太小了,到了听雪堂近一个月,还没有成功的做成七夫人的贴身丫鬟,田婆子急在心里,做七夫人跟前的使唤丫头,以后定有好前程,就看翠玲能否把握了,这胆子一定要历练出来,不然改日七爷再买一个胆子大的伶俐的丫头给七夫人使唤,翠玲说不定就要被发卖出去。
因此,今日邵芙来见七爷和七夫人,田婆子特意让翠玲去通传,王森也来为小妹妹加油打气。
翠玲咬了咬唇,豁出去一般,按照田婆子说的,先轻叩门框,等主子听见响动了再迈步进去,先福身请安,然后双手比划着,意思外面有人求见。
王森适时站起来,“回七爷七夫人,是邵掌柜到了。”
陈五娘一喜,邵芙来必定是带了好信儿,要么是吴运安发现了账簿中的秘密,要么是阿旺招供了,无论是哪个都振奋人心。
她赶紧将笔放下,要去见邵芙,路过翠玲身边的时候摸了摸她半寸长的黑发,夸赞了一句,“好丫头。”
这丫头胆子小,要夸赞才有长进。
陆彦生跟着出去了。
翠玲先是一呆,而后是喜,喜滋滋的裂开嘴笑,露出一对虎牙,满脑子都是七夫人夸奖她了,夸她是好丫头,这可太好了。
于此同时,院里陈五娘见到了邵芙,听她简单禀报以后,也高兴地说道,“这可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3章
邵芙带了不止一个好消息来。阿旺才被关一宿就撑不住了, 第二天早上主动向刘掌柜坦白,指使他的人是在赌场认识的一汉子,这汉子在赌场与他接头, 付他佣金, 阿旺不认识他,也不知底细,所以那汉子的身份还要再查。
只要阿旺开了口,揪出幕手黑手是迟早的事,不急。
更令陈五娘欣喜的是吴运安的发现,不愧是神算盘, 短短时日就从账簿中看出端倪。邵芙掏出吴运安誊写下的有问题的账目道,“我哥平日里呆呆憨憨, 看起来不太灵光, 算账倒是在行。”
邵芙言语上在贬吴运安, 眼神里却满是骄傲和赞佩,陈五娘越看, 越觉得这不像妹妹对兄长的态度。
小娘子微笑一下, 没有说破, 人都有秘密, 她们还没熟到互聊心事的地步, 邵芙与吴运安兄妹相称自有原因。
“不必在院里站着,风大天凉, 随我到书房细说, 七爷也在里面。”
邵芙点点头,跟随陈五娘的脚步进入书房, 向陆彦生请安后将吴运安誊写的账目摊开在书桌上。王林进来送茶, 陆彦生冲他点了下头, 意思是他可留下旁听,可把王林高兴坏了,这可是增长见识的好机会,七爷对他可太好了。
王林最近跟着果儿学了几个字,也学了算数,但不足以让他看懂账簿,幸好邵芙说得清晰,原来账本上的漏洞是这么回事!
只听邵芙这样说道。
“根据账本上的记载,酒坊每月都有赊账,可是账什么时候还、还了多少却没清晰载明,只是笼统的勾了旧账,填上‘已收’二字,且没有说明收回来的赊账款入了哪天的账目,非常含糊,酒坊的帐来来往往,每日有多笔,每笔的赊账金额又不大,因此一直没人注意,我猜测正是通过此法暗里截走了钱款。”
“其次是库存的事,七爷、七夫人,酒坊的库存每月均有盘点,无论亏盈都会在库存簿上修正,这几年库存每次都不对,每次都是盘亏,我哥细看了库存帐,发现经常有移库的现象,就是将窖藏的酒从甲区移至乙区,可是单位不对,移出的是一车酒,等到了乙区入库时就成了一缸酒。”
听到这里陈五娘懂了,这是浑水摸鱼,想到不知所踪的银钱和库存酒,她就心疼的呼吸急促,经年累月,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接着抚着胸口庆幸道,“幸好当日周管事去的早,将最初的帐本要了过来,不然……”
不然等做假账之人反应过来,定然毁掉账本。
陆彦生拿过桌上誊抄的帐簿,翻开了几页,其实这方式不算多高明,若无神算盘吴运安,叫普通账房先生细细的查,一笔笔的查,数月之后也能核查出来。但越是不高明的伎俩,越说明对手的猖狂,他狂妄到不在乎账簿上的瑕疵。
大概是这人笃信,陆家老七活不到查他旧账的时候。
“继续查,将每一笔都标记出来,用得着。”陆彦生冷声吩咐,这笔帐他迟早要讨回来。
邵芙对陆彦生一直有点怵,立刻低头回道,“是,七爷请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清。”
陈五娘和邵芙一起走到院里,王森正蹲在院角用胡萝卜条喂大白兔子,毛茸茸的白球圆滚滚,三瓣嘴嘬着萝卜吃得正起劲儿。
“好漂亮的兔子。”邵芙赞道。
陈五娘歪头一笑,“你喜欢吗?到近处来瞧瞧,就是养的太肥了些,过了冬日我准备少喂些吃的,叫它们减肥。”
这兔子便是当初宋采儿送的那对,吃的油光水滑,比刚来那会又重了两斤,果儿、王森、翠玲闲的没事时就去抱着兔子耍,现在这对兔子一点不怕人,胆子可大了。
邵芙凑近,摸了摸兔子软乎乎的毛,柔软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王森是个有眼力见的,见邵掌柜喜欢兔子,干脆将其中一只白兔抱出来,让邵芙抱在怀里耍。
一旁的翠玲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邵芙,邵芙比较高挑,又长着一张冷脸,打眼一瞅,就像脾气不好的人,翠玲怕兔子淘气惹这位掌柜的不悦,那么兔子就要挨罚了。
尤其是七夫人摸了摸兔子粉嘟嘟的耳朵后,说要回屋取东西暂时离开了,主子不在场,翠玲更加紧张,眼睛更是一眨不眨的往邵芙和兔子身上看。
“这兔子真肥啊。”邵芙用手指勾了勾兔子的胡须,弯腰冲翠玲点点下巴,压低嗓门道,“小姑娘你说,是红烧还是爆炒好吃呢?”
翠玲满脸惊恐,见邵芙吞了吞口水,“烟熏也不错哈。”
天呐,邵掌柜要吃了小白。翠玲拼命摇头,见邵芙一脸的坚定,恐怕劝不动,急忙奔屋里去找陈五娘了。翠玲头发长得快,能勉强在头顶扎上两个揪,田婆子还给缠上了红绳,又愣又喜庆。
陈五娘拿了东西正要出屋,田婆子抱着东西走在前,刚迈左腿要跨门槛,翠玲这小丫头就急匆匆地跳了进来,将田婆子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