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了,你从来无需向我道歉。”他温柔应道,转过身来,却愣在当场。
她今日与平时甚是不一样,发间簪了支双鸾金步摇,着一袭浅粉色云纹软烟罗长裙款款而来,玉面上勾了精致的柳叶眉,一双水眸旁绘着浅浅桃花妆,朱红薄唇微微抿起,是她从未用过的醒目颜色。
“……怎么了吗?”江禾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绕起了段青丝,“我找教习制香的柳先生帮我弄的。”
说话间,一阵微风袭来,将她身上那淡淡的杏花香气送到了他的鼻尖。
“没有,很好看。”
裴渊微咳几声掩饰了下自己翻涌的情绪,伸手想去牵她登船,她却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我只是和你谈谈,还没有说原谅你。”
“好,那你当心些。”
他笑道,小心地在一旁护着她上了画舫,湖面平缓,很快便到了那方小小的湖心亭。
“今日倒是人不多。”
“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裴渊从船内端出了一壶茶与一盘精致的糕点,放在二人面前的小桌上,“是不是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先随意垫一垫,掌灯时分,船家会送些你爱吃的菜过来。”
“……你还挺会乱花银子。”猜到他包下了今夜的一整片湖,她轻声埋怨着,却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一时间相对无言。
裴渊抬手煮上茶,和声道:“禾儿,谢谢你能来。”
她望着氤氲的茶雾出神,睫羽闪动了几下。
“自始而终都是我做得不对,你打我、骂我,疏远我,甚至掐断了当年谋逆案的线索,也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从未因此怨恨过你。”
也不管她听着没有,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初刻意去你所在的那间小木屋做先生,的确只是为了接近你,利用你,与你有一层关系,对我早日抬高自己的地位,笼络人心,甚至把持朝政,有极大的用处。”
“替你挡剑,能够极快地得到先帝的信任,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利用完你之后,我就该将你送去和亲,好将我在朝中的最后一个弱点拔去。”
江禾听得难受,打断道:“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轻轻摇摇头:“我只是想将我全部阴暗、狡诈的心思尽数掰给你看,我的所有想法,无论好或不好,从今以后在你那里,都不会是秘密。”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能狠下心装作不认识我,又将我当作棋子任意摆布,就算那人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谈及此处,即使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眼中也不由得起了水雾。
“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闭了闭眼睛,“你的父皇是我的仇人,而我本打算杀了他,我们互有……互有弑父之仇,或许咫尺天涯,该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并不该是我伤害你的理由,我也绝不会以此作为借口,来求得你的原谅。”
“其实,我直至今日,也从未敢奢求过你的原谅。”
裴渊摁下心底阵阵酸痛,将那煮好的茶倒入她的杯中。
“趁热喝吧,凉了对身体不好。”
她看着那盏茶,手上并没有动作,只低声斥道:“你当真是个懦夫。”
他正在为自己斟茶的手微微一滞。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又凭什么擅自决定我们之间的结局,那些道貌岸然与冠冕堂皇,不过你是怕了,你在逃避这解不开的世仇,逃避你自己的心意。”
说罢,她倾倾身子,凑近了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不要和我说什么小时候,那时我才几岁,说要嫁给你,是我不懂事,但你不可能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良久,他方开口道。
“儿时在一起玩闹时,我也知你童言无忌,从来也只是将你当妹妹,可在我家中出事,我四处躲藏,颠沛流离地讨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是我在阴暗处独行时唯一的一点光亮。”
“直到我们重逢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喜欢你的。”
她咬着唇听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眸中滚落。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懦夫,我差点就害你……害你嫁与旁人,差点就失去你……”
他的眼尾处终究是泛了红,掩了面,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斑斑泪痕。
夜色来得极快,一轮明月悄悄挂上树梢,在模糊的视线里,江禾看到星星点点的两岸灯火,辉映着暗沉的湖面,那载他们过来的画舫,也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勾勒船体的每一丝金线都清晰可见,而那珠帘被风吹拂着,连带着小块的阴影也不断跃动。
眸色微动间,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们。
“公子,姑娘,菜和酒给你们放在画舫里面了,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已然凉透了的茶端起一饮而尽,哑声道:“饿了。”
“去里面吧。”他敛了敛情绪,搀着她上来,又掀起帘,“夜间太凉,别受了风寒。”
这艘画舫实在是不小,将那小门一关,便是极为温暖的一方天地,木制的方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大抵是刚刚做好,器皿都尚是烫的。
江禾默默吃着她最爱的那道糖醋小排,不知该向他作何回应。
她承认,她始终放不下他,也仍旧喜欢着他,她想让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更大的代价,作出更大的补偿,可如此折腾下去,她也很累了。
“想什么呢?”他按下心中苦涩,温和一笑,夹了几片青菜过去,“别光吃那个。”
她下意识地别扭道:“我不喜欢吃青菜……”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裴渊也怔了片刻,随后,唇角便渐渐有了越来越深的弧度:“撒娇也是没有用的。”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内心天旋地转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还是夹起一片咽了下去,又立即抢过他面前的酒杯,一股脑将酒倒进了口中。
“禾儿,怎么又饮酒!”他一个晃神没拦住,夺回来时酒杯已然见了底。
“你都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她冷言答道,“我喝酒怎么了吗?”
他默了默,又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内,她醉酒亲他的模样。
“没怎么。”他缓缓开口道,“总之,今晚万万不许再喝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底莫名来了些气,伸手便去抢,而他哪里肯,死死抱着那酒壶,就是不敢撒手。
“禾儿,不要争了……”
她丝毫听不进劝,偏 要逆着他的话来,推搡间,她一个站不稳,竟直接扑倒在他的怀里,又一下子将他带倒在地上。
“禾儿……下来。”
第59章 画舫之内
江禾也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 她怔怔地扑在他上方,画舫激烈地摇晃后, 又渐渐归于平静。
见她纹丝不动, 他重重咳了几下,试图唤回她的神思。
“……我是不是又弄疼你了?”
“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他挪开视线,斟酌着开口, “总之,你先下来。”
“我不要。”她一口回绝道, “除非, 你告诉我, 为什么不让我饮酒。”
他仰在地上,沉默着摇摇头。
“你刚刚还说,从今之后你的所有想法对我都不再是秘密, 骗子。”
“不是这样的……”他害怕起来,连忙去抓她的手, “你那日……”
他耳根微微红了, 声音也再没有朝堂之上的凌厉与果断。
“你那日……醉酒之后, 吻了我的脸颊。”
江禾愣了愣,木木开口:“还有这种事么?”
“……都告诉你了, 你快下来。”
“那也不要。”她俯身凑到他耳边, 幽幽道,“打你骂你都没有意思了,本宫突然想轻薄一下首辅大人。”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的唇再一次贴上了他的侧脸。
“首辅大人, 是像这样吗?”
“快别闹了, 禾儿。”他软下声音哀求道, “你让我如何自处……”
他哪里敢告诉她,这样的行为有多危险。
“你抢亲的时候,不是很大胆吗?”她不依不饶道,朱红的薄唇又覆上他的鼻尖,“你这模样,倒像本宫真的欺辱了你一般。”
“……我当然任你欺辱。”他颤声道,又偏过头去躲,“只是,禾儿还没到年纪,不该这样的。”
“差那几个月吗?”她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抽了一下,又强迫他看向自己,“你别躲呀。”
他皱皱眉,眸中情绪复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上次要成亲的时候,金岭那边的嬷嬷教的。”她轻笑一声,“嬷嬷说,入洞房后,和太子殿下要……”
裴渊只觉一团怒火瞬间在心中生起,酸酸涩涩地很是难受:“你不许提他!”
“是你问我的呀。”有几分醉意浮了上来,她故意道,“和齐明……”
他双臂整个将她环住拉了过来,仰起身轻轻贴了下她的唇堵住了她的话,又缓缓松开,沙哑道:“我究竟哪里不如他好,你抱着我,却要说他的名字。”
“首辅大人,你又吃醋了。”她略带威胁道,捏住他的下颌,还给他了一个细腻又绵长的吻。
他眉眼微舒,适时地逢迎着,仿佛有一汪清泉,绕了许久的路,终于流经了他干枯的心。
在她有下一步动作之前,他握住了她的手,强行起身将她带了起来,又轻轻向她摇摇了头。
恰在此时,画舫外忽然狂风大作,一下子推开了那道小门,寒风吹拂入内,让她意识清明起来。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太该饮酒。”
江禾尴尬地揉了揉眉心,夺路而逃,掀帘步上船头之时,却又因这突如其来的寒意不由得瑟缩了下。
“会得风寒的。”他迎着冷风咳了几下,将那件深蓝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已经是宫禁的时辰了,画舫里也有休息的地方,不介意的话,便留下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瘦削的身影:“……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他发丝凌乱着,却笑得温柔:“绝对没有。”
四下静谧,夜风送来几阵打更声,她叹了口气,重新回到画舫内,寻了张檀香木床将自己蜷缩起来。
裴渊将门关得紧了些,便跟了过来,轻轻坐在她床头:“是冷吗?”
她胡诌道:“嗯。”
“靠过来吧。”他嗓音温润,“我在这里。”
她心下微动,迟疑片刻,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