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书道:“光阴如梭,白驹过隙啊。晚词今年也有十五了,不知世兄心中可有乘龙快婿的人选?”
“廷秀,你道为何总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赵公不答反问。
孙尚书道:“因为女子有了才,便有诸般心思,难以掌控。”
赵公点点头,道:“正是这话,然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连才女都容不得的男子怎么算作君子呢?”
孙尚书微笑道:“世兄言之有理,可这样的君子当真不多。”
众生见他二人走近,都躬身行礼。章衡收起手中的《洗冤录》,也站起身行礼。孙尚书和赵公在两把交椅上坐下,孙尚书道:“大家也坐罢,今日我带来一幅画,希望大家据画中景致作诗一首,不限韵。另外以桃花为题,填词一首,限时一炷香。”
随从将画挂起来,众生只见画上山峦层叠,白雪覆头,环绕着一片湖泊,湖上有人泛舟,衣衫发丝,纤毫毕现。
桌上的黄铜嵌花香炉内一炷梦甜香已经点燃,众生默默构思,朱海通本不擅长吟诗作对,此时一点头绪没有,又不愿在孙尚书面前丢脸,急得抓耳挠腮。他前面的章衡已经提笔在写了,左边的赵琴更是肚里现成的一般,笔走龙蛇,沙沙沙蚕食桑叶似地写个不停。
右边的刘密,身后的家荃也都有了,朱海通简直四面楚歌,如坐针毡,一个劲儿地向斜后方的施羽使眼色。
这施羽颇有才情,因父亲是朱海通父亲的下属,少不得听朱海通的差遣,另写了两首搓成纸团,趁孙尚书和赵公不留神,扔给朱海通。不想力道大了些,纸团撞在桌腿上,一个反弹掉在赵晚词脚边。
赵晚词已经写完了,捡起纸团,见朱海通拼命打手势,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把纸团揣进了袖中。
眼看就剩下小半炷香,朱海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赵晚词通不理会。朱海通恨得咬牙切齿,也无计可施,胡诌了几句在纸上,强充门面。待香焚尽,众生交卷,孙尚书和赵公一张张看着,头几首狗屁不通,孙尚书皱着眉头,碍于与他们父辈都是同僚,也不好说什么。
忽看到一首《浣溪沙》:桃杏风香帘幕闲,谢家门户约花关,画梁幽语燕初还。绣阁数行题了壁,晓屏一枕酒醒山,却疑身是梦云间。
孙尚书点头微笑,看署名,是常云间所作,再看他写的诗却是一般。常云间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望着孙尚书,神色紧张,如临大比。
孙尚书揭过这一张,下面是一首行书写就的《鹧鸪天》: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朝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孙尚书看到一半,已露笑意,看到末尾,赞叹不已,连名字也来不及看,便去看该生员写的诗——《冬日泛舟》。
谁家乐府唱新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好!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孙尚书拍案叫绝,旁边赵公知道是女儿的手笔,也喜之不尽。
有此珠玉在前,后面的诗词都黯然失色,孙尚书飞快地翻过几张,又看到一首《冬日泛舟》。
残腊泛舟何处好?最多吟兴是潇湘。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沽来酒添香。
猿到夜深啼岳麓,雁知春近别衡阳。与君剩采江山景,裁取新诗入帝乡。
构思新巧,字字珠玑,孙尚书与赵公都十分喜欢,再看是章衡所作,也不算意外。
看完所有,孙尚书待把赵晚词的诗词拔作头筹,又请赵公亲笔将那首《冬日泛舟》题于画上。
赵公笑着谦让道:“愚侄小小年纪,受不起这等夸赞,我看还是丽泉这首诗更出色。”
赵晚词看了章衡的诗,不以为然地把头一扭。
章衡倒由衷觉得她的好,道:“祭酒过誉了,论才思,论诗情,学生自觉都不能与商英的相提并论。”
赵晚词瞥他一眼,淡淡道:“丽泉兄过谦了。”
章衡见她很不待见自己的样子,心想多半是因为那日输棋让她丢脸了。他不知她是个女儿家,难免觉得她小气,也不想搭理。
孙尚书一再坚持下,赵公将女儿的诗题在画上,孙尚书看了一回,又勉励赵晚词几句,眉开眼笑地去了。
孙赵两家原本交好,大家都是知道的,眼下孙尚书又摆明了对赵琴青睐有加,午饭时,连教习们都在议论孙尚书想招赵琴做女婿也未可知。
家荃独自坐在一张桌旁,面无表情地拨着一碗米饭。说来奇怪,他一向待人和善,在国子监内却没什么朋友。
朱海通走过去,笑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家荃,你可是担心自己孙家准姑爷的位置不保了?”
家荃温声道:“朱兄说笑了,什么准姑爷,我从未有过这等非分之想。”
朱海通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装给谁看呢?”说罢,和两个宦家子弟嘻嘻哈哈地走了。
家荃似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刘密看他一眼,暗自叹息。
京城从来不缺才子,攀附权贵,看似是条捷径,其实很不好走。同样平民出身的刘密,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托孙尚书的福,赵晚词狠狠出了回风头,满心欢喜,十分得意,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回课室的路上看见常云间,他低头走在前面,仿佛想着心事,地上有个脏水洼也没在意,一脚踩了上去,鞋袜都湿了。
常云间站住脚,懊恼地看着自己的鞋。
赵晚词走上前道:“云间兄,你要不要去我大伯那里换双鞋,我看你们脚差不多大。”
常云间看她一眼,淡淡道:“多谢商英兄的好意,不必麻烦了。”说着继续往前走。
赵晚词见他态度冷淡,心想一定是嫉妒自己才高,笑道:“云间兄,你家可是开医馆的?”
第十五章
杂碎汤
常云间一愣,道:“谁告诉你的?”赵晚词道:“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我第一天看见你,你身上有透骨草,大黄,当归还有酒的味道,这是跌打损伤的方子,我以为是你受伤了。可是后来你身上又有其它药味,我便猜你家是开医馆的,对也不对?”常云间神情诧异,冷笑一声,道:“商英兄好灵的鼻子,我家正是开医馆的,比不得你们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说罢,疾走几步甩开了她。赵晚词讨了个没趣,嘀咕道:“还是个男子汉,恁小心眼儿。”没走两步,一人从拐角处转出来,看见她,热络地招呼道:“商英兄!”竟是朱海通,赵晚词见他那张四四方方的紫膛脸满是笑容地走过来,甚是诧异,道:“朱大公子,你有何贵干?”“叫我海通就好。”朱海通一副与她相识已久的样子,伸手欲勾她的肩。赵晚词眉头一皱,让开了。朱海通脸色僵了僵,掠过一丝不快,收回手,亲切道:“商英,你刚来国子监,按理说我们该轮流做东请你吃酒。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一起去风荷院怎么样?”虽然对行院里的风光很有些好奇,赵晚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她傻么,这朱海通分明和平泰一样,都不是善茬,她截了施羽给他写的诗,他反而来请她吃酒,必然不怀好意。朱海通不计前嫌,其实都是为了赵小姐,他知道自己入不了赵公的眼,只能拉拢赵小姐的这位堂兄,指望他替自己牵线搭桥。
若能与赵小姐生米做成熟饭,还怕赵公不答应?“商英,我一片诚心,并无他意,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朱大公子,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赵晚词转身从一条羊肠小径走了。朱海通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次日下午,赵公应召入宫,赵晚词便独自乘车回家。这时候街上正热闹,两旁的包子铺,肉铺,茶铺都人满为患,摆出来的桌椅几乎把路堵住。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炸鹌鹑,葱泼兔,种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叫人口舌生津。车马走得慢,外面的香气直往车子里钻,勾得赵晚词腹中馋虫大闹,终于忍不住,叫车夫停车,跳下车道:“你们回去罢,我在外面吃过了再回去。
常云间一愣,道:“谁告诉你的?”
赵晚词道:“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我第一天看见你,你身上有透骨草,大黄,当归还有酒的味道,这是跌打损伤的方子,我以为是你受伤了。可是后来你身上又有其它药味,我便猜你家是开医馆的,对也不对?”
常云间神情诧异,冷笑一声,道:“商英兄好灵的鼻子,我家正是开医馆的,比不得你们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说罢,疾走几步甩开了她。
赵晚词讨了个没趣,嘀咕道:“还是个男子汉,恁小心眼儿。”
没走两步,一人从拐角处转出来,看见她,热络地招呼道:“商英兄!”
竟是朱海通,赵晚词见他那张四四方方的紫膛脸满是笑容地走过来,甚是诧异,道:“朱大公子,你有何贵干?”
“叫我海通就好。”朱海通一副与她相识已久的样子,伸手欲勾她的肩。
赵晚词眉头一皱,让开了。
朱海通脸色僵了僵,掠过一丝不快,收回手,亲切道:“商英,你刚来国子监,按理说我们该轮流做东请你吃酒。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一起去风荷院怎么样?”
虽然对行院里的风光很有些好奇,赵晚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她傻么,这朱海通分明和平泰一样,都不是善茬,她截了施羽给他写的诗,他反而来请她吃酒,必然不怀好意。
朱海通不计前嫌,其实都是为了赵小姐,他知道自己入不了赵公的眼,只能拉拢赵小姐的这位堂兄,指望他替自己牵线搭桥,若能与赵小姐生米做成熟饭,还怕赵公不答应?
“商英,我一片诚心,并无他意,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大公子,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赵晚词转身从一条羊肠小径走了。
朱海通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
次日下午,赵公应召入宫,赵晚词便独自乘车回家。这时候街上正热闹,两旁的包子铺,肉铺,茶铺都人满为患,摆出来的桌椅几乎把路堵住。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炸鹌鹑,葱泼兔,种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叫人口舌生津。
车马走得慢,外面的香气直往车子里钻,勾得赵晚词腹中馋虫大闹,终于忍不住,叫车夫停车,跳下车道:“你们回去罢,我在外面吃过了再回去。”
其他人只好回去,留下文竹跟着她。主仆两个正在街上逡巡,不知吃哪一家好,迎面走来两个人,却是章衡和刘密。
刘密向赵晚词招手,走近笑道:“商英兄,你还没吃晚饭么?”
“正在看呢。”赵晚词目光落在章衡手中崭新的《两河经略》上,心想待会儿也去买本看看,口中问道:“你们吃过了么?”
刘密道:“还没有,听说商英兄是从洛阳来的,想必对这里不大了解,若是信得过我,我带你去尝尝京城做得最好的杂碎汤,如何?”
赵晚词虽然生长在京城,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对市井街坊上的事所知甚少,闻言十分欢喜,道:“那就麻烦正林兄带路了。”
刘密道:“丽泉要一起去么?”
章衡不喜荤腥,杂碎汤这种美味他无福消受,刘密明知故问,不过是出于客气。
果不其然,章衡道:“你们去罢,我回家吃。”
赵晚词跟着刘密拐了几个弯,还没走到麦秸巷便问道:“可是快到了?”
刘密道:“是快到了,你怎么知道的?”
赵晚词道:“我闻出来的。”又道:“你身上总有不同香料混杂的味道,你家一定是开香铺的。”
刘密一脸佩服之色,道:“厉害,厉害,改天我带几块香料来考考你。”
赵晚词笑道:“乐意奉陪。”
两人说着话,走到麦秸巷里一间不起眼的店面前,浓郁的香气便是从店里飘散出来的。这家店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有一块木板,上面写了百里杂碎汤五个大字,字迹有些稚嫩。
虽然位置偏僻,里面客人倒是不少,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两人在仅剩的一张空桌旁坐下,点了两碗杂碎汤。店里只有一个伙计,因此忙得很,放下两只茶碗和一壶热茶便去招呼别人了。
刘密因见章衡每次出来吃饭,都要把茶碗杯箸烫一遍才放心,心想他们官宦子弟大多如此,便拎起茶壶往一只茶碗里倒了些热茶,晃了一晃,倒在旁边的痰盂里。
赵晚词心想这人还怪讲究,自己用另一只茶碗倒了茶。刘密正要把烫干净的茶碗给她,见她已经吃上了,愣了一愣,不禁失笑。
赵晚词道:“你笑什么?”
刘密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丽泉不太一样。”
赵晚词道:“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一看他就是那种除了读书下棋,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且内心阴暗,爱看写怎么虐杀他人的书,将来做官,十有八九是个酷吏。
刘密笑道:“丽泉可不是书呆子,他博学多才,见识宽泛,胆子又大,常帮刑部查案呢。”
“是么?你们认识多久了?”
“还是嘉佑二十八年夏天在西津渡认识的,快有三年了。”
赵晚词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绚丽的云霞,情不自禁道:“真羡慕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霞光滟红,照在她莹洁秀致的脸上,擦了层胭脂般,把女儿家天生的妩媚都烘托出来。
刘密看得一怔,想起朱海通说的,看赵琴生的那个模样,料想赵小姐也是个美人罢。
却不知是怎样的美人。
“商英兄有什么想去不能去的地方,想做不能做的事么?”
赵晚词自知失言,敷衍一句多了去了,端起茶碗吃了口茶。刘密便不再问,伙计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杂碎汤,赵晚词吃了几口,酱汁浓厚,炖得极烂,十分称赞。
一名戴着方巾,穿茶色葛布长衫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刚好有几名客人离开,空出两张桌子,他便在空位上坐下。
想是熟客,伙计笑着上前招呼道:“马公子,许久不见您了!还是一碗杂碎汤,不要香油,两块烧饼对不对?”
那马公子点点头,苍白的脸上笑容牵强。
伙计收拾着桌上前面客人用过的碗箸,道:“您怎么一个人来?令妹呢?”
马公子不作声,转头看向别处,脸上笑意全无,一派惨淡之色。
伙计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问,麻利地收拾干净,转身去把他的那份端上来。
马公子低头喝着汤,不时抬起袖子擦着通红的眼睛。
金乌西坠,倦鸟归林,天色一转眼便暗了下来。章衡骑马来到刑部姚尚书府,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挂着卫府的灯笼,一身褐色布衣,两手插袖,坐在车辕上打盹的车夫有点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