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谢裒近两年升迁吏部尚书,不过晋朝的吏部尚书只管小官任命,如会稽内史这种重镇要职,地位还高于尚书,吏部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全凭主政者代替皇帝下诏任命。
像这样仿佛左手签诏书,右手接诏书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近身感受到。
世人称王家为势门,真的没有半点夸张虚假,完全是写实描述。
谢安打心底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他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把玩王琅房内花瓶里的新鲜花枝。
暮春时分的江左草木葳蕤,花海缤纷,而他手里是一支剪下来以后插瓶水养的棠棣,青翠的绿叶搭配雪白的花瓣,簇簇累累,繁盛动人,是早在周秦时代就被歌咏不绝的传世花卉。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召人用它比喻新出嫁的王姬,称赞王姬的容姿浓艳美丽,放在新妇闺房里自是十分合宜。而更出名的比喻是形容兄弟之间感情和睦,犹如棠棣花总是多朵并绽枝头,相亲相依,用来寄托兄妹之间相互依靠的感情当然也不无可能。
王琅注意到他在把玩花枝,以为他喜欢,改变话题从旁介绍道:“这是出阁前一夜剪下来的棠棣枝,我离开的时候还都是花苞,现在大半打开,好像把春天剪下来放在房里一样。”
谢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把花枝微微倾斜,放在她脸边。
王琅不解其意,也和倾斜的花枝一样微微偏头。
谢安脸上露出极淡极淡的笑容,他将花枝重新插回青瓷花瓶,垂下眼帘看着花枝,同时轻轻摇头:“棠棣至多只占春色一分,岂能与青帝相敌。”
王琅觉得他这话说得似乎别有所感,但并不准备和她分享,她眨眨眼,分享了自己的过往:“其实今年冬天,就在你上门之前,长豫送了一枝牡丹给我。”
谢安一怔:“冬牡丹?”
王琅道:“是冬牡丹。”
她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我问长豫从何而来,他道是城郊有一方天然温泉,有人将牡丹养在温泉边,以热气煨之,故而在寒冬之际盛放。我这个人比较爱寻根究底,派人去城郊可疑处寻了一圈,既没看到温泉,也没看到牡丹,倒是在送花人家中发现一座土窖,牡丹藏于窖中,四周以炭火包围,隆冬雪日依然枝繁叶茂。听闻安石曾致书长豫具言牡丹分枝之法,不知可有听说过此法?”
谢安缓慢摇头:“闻所未闻。”
王琅微微一笑:“我派人探过那人的底,牡丹要先选良种,四周温火煊之不息,如此耗费靡巨,而能开花者不过十之一二,花形亦远小于春末自然开放。”
说到这里,谢安已经隐约听出她不是在说牡丹,神色变得沉凝。
“清明郊外的牡丹,蔓枝丛生,花大色丽,行人随手可摘,院内养育亦不费心。而隆冬时节的牡丹,消耗数十金人工物力才能得到一朵,花色浓艳而株形局促,这就是逆势而动的代价。”
“你我不幸,生于天道暗弱而文明衰微之际,纵费前人百般气力,所得亦不及前人之二三,令人心死气沮。我没那么自大,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抗衡自然规律,让寒冬转为春夏;但若就此束手,自谓冬日万物凋零,只宜闭门取暖,我亦不以为高明。”
第68章 晚睡晚起(二)
隆冬时间想看牡丹开放, 并非全无可能,只是相比暮春要额外付出数百数千倍的工力,这是必须要认清的客观规律。
任何不曾虚度光阴的人都了解人力的局限, 从未真正努力过的人才会妄想只要自己认真努力,一定能如何如何。事实上莫说百千倍, 仅仅付出原本的双倍努力, 就足以将很多人压垮。
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算是一种外力, 也就是寒冬时节额外施加给牡丹的热量, 但若自认为能比拟太阳, 那可就离疯狂不远了。
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扮演到最好,能利用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不浪费门阀政治下积累的政治资本, 这是王琅现阶段的想法。
却听谢安打破宁静,声音如竹林下的清澈泉流,透着叩击人心的空灵:“一年四季都赏花, 松柏岂非终日寂寞?”
王琅怔了怔, 抬头望向他。
谢安抬眸回视, 动作一如既往徐缓,让他黑眸里蕴藏的光亮也一点点展示在王琅眼前, 如同珍藏于匣内的明珠一点点随着匣盖移动而绽放光彩:“一心偏爱牡丹, 必欲得之而后乐,则斥千金方得享冬日之欢。若其爱也博, 其心也阔, 芳春杂植松柏梅竹于庭, 则冬日亦有葳蕤园景可赏。”
如果一心一意偏爱牡丹, 只有看到牡丹才会觉得快乐, 那么花费数千金代价人工温室培育, 才能勉强在冬日得到满足。如果心胸开阔博爱,能欣赏多姿多彩的美,那么只要在庭院里种植上松柏梅竹,冬天也能有旺盛丰富的景色可以观赏。
这番话语让王琅情不自禁想起了几十年后,王羲之在那场千古留名的兰亭雅集上笔酣墨饱的序文: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
在她心中,这是极具代表性的晋人审美观,历经千年仍能在美学殿堂高处闪烁万丈光芒,而谢安的一番话恰恰与之不谋而合,也难怪他和王羲之那么投缘。
王琅越想越觉欣赏,忍不住拊掌称许:“安石这话说得极妙,应当让外人也听一听。”
停了停,又自己笑了一下:“非要找点不足,大概就是小气了点。”
“哦?”
问声不辨喜愠。
而王琅笑得更欢:“檀郎爱花,为河阳令期间于县内遍植桃花,全县人都跟着有花看。谢郎赏景,却只想着种在自家庭院,较之檀郎岂非显得小气?”
檀郎是西晋著名美男子潘岳的小名,她称呼潘岳用小名,称呼谢安却用了非常疏远的谢郎,是个男人都会生气,更何况她还在那里踩一捧一。
她当然不想晚上睡书房,笑完就十分自觉主动地抱上去,在他耳边快速吻了一下:“我知安石口是心非,终将与人同乐。大晚上谈这些是我不好,安石别和我计较,我们早点睡。”
早上适合谈工作,晚上适合谈感情,反过来就不太合适。
王琅自知理亏,有心及时止损,可惜努力不甚理想,没过多久便遭了报应。
两人晚上宿在她的闺房。
被子特意从库房里取了一条宽的,盖住两人绰绰有余,只是床板仍是单人尺寸,睡两个人在夏季容易热,春夜却正好舒适。
王琅将手臂环在对方腰间,将人从床板边缘往中间带,谢安按住她的手臂,转过来与她面对面侧躺:“今晚不想。”
王琅眨眨眼睛,不确定地重复一遍:“不想?”
“嗯。”
他换成平躺,目光从床帐顶移到帐外,似乎答非所问:“琳琅小时候就宿在此屋。”
王琅心里纳闷,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是,不过和你家差不多,只有住建康的时候才住这里,大半时间都闲置着。我和阿兄均非京官之属,以后更无人住,本来准备卖掉,想了想在建康总需要有个落脚处,阿崐也可能要用,姑且先给他留着。”
谢安点点头,没有接话。
王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再开口,她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觉得应该给对方留一定的私人空间,没必要事事寻根究底,于是拉拉被子,自己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她是个很容易进入睡眠状态的人,环境再差也可以迅速入睡,可今晚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谢安在她旁边似乎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
虽然他的动作放得很轻,人也贴在床边,但床本来就窄,夜里又安静,两人还盖一床被子,他在近处像煎鱼一样一会儿翻个面,一会儿翻个面,直把王琅也折磨得睡不着。
卧榻之侧,不仅不容他人鼾睡,也不容他人煎鱼。
忍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下去,靠过去将人揽住固定,低声询问:“安石认床?”
谢安身体僵了一下,也转过来回到两人面对面的状态,黑眼睛雾蒙蒙的:“不想睡。”
王琅其实也觉得不太舒服。
两个人新婚燕尔又不分被,终究和以前未经人事的状态不同,她也不指责谢安出尔反尔,很包容地自己收了收手臂,让两人距离更近。
“……又怎么了?”
亲近的尝试再次遭到拒绝,王琅微微蹙眉,反拉开距离,竖起手臂支头看他。
谢安避开她的目光,语气闷闷却坚定:“不在这里。”
要求可真多。
王琅挑了挑眉,盯着他打量。
两人僵持一会儿,终是她叹了口气,放低声音窃窃私语:“客房几天前刚收拾过,我们悄悄过去,早上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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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王琅心里莫名冒出一句词: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虽然两人都没有穿木屐,而是穿了更正式的丝履,缓步走路悄无声息,不需要脱下来提在手里,但抱着被子比提鞋似乎也没好到哪去,反而更加荒诞。
到底为什么在自己家过出了做贼一样的感觉。
王琅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瞥了一眼谢安。
这个人倒是意外得很灵巧。
抱着被子安安分分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路顺利到了客房,没出分毫差错。
进房关门,铺床脱衣,被窝里余温还未完全散去,又有新的热源亲亲密密贴上来。
情况似乎转瞬回到了昨天夜晚。
王琅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换了个房间就有这种效果,她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觉得刚才很刺激?”
谢安回给她的眼神又清澈又茫然。
很快这些疑问都被抛到脑后,第三个夜晚在没有烛光只有月光的映照中逐渐步入白昼。
次日早晨,王琅发现王允之投给她的目光十分难以言喻。
王琅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昨晚的行为,只能假装没看见,用与平常没有区别的声音向兄嫂问好。
出了北堂,谢安小声偷偷问她:“阿兄是不是知道……”
昨晚有胆子做,这会儿没胆子说了。
王琅横他一眼:“家里没有事瞒得过阿兄。”
王琅治家是为了培养一批能干可信的助手,执行她的各种想法。
王允之治家是为了将家中一切置于自己掌握之下,一根针一根线的变化他都要知道,敏感到了极点。
王琅很早以前就发现家里的下人有些怕他,包括她的婢女对王允之都恭恭敬敬,比面对她更加紧张。
父母去世后回到建康的两年余,他们家从饮食采买到出入往来全部都被管理得滴水不漏,即使中枢要地也不会管得更严密,让王琅有种家里要密谋造反的错觉。
朝食之后,三日的初婚期正式结束,生活回归正轨。
谢安出门去访友,王琅在家接待使者,受领会稽内史的任命诏书,前往台省拜谢,接着就开始准备赴任事宜。
王允之接受任命比她早,是专门请了假筹备妹妹的婚礼,妹妹回门的第二天就动身乘上前往江州的官船,州治恰设在王琅驻扎过一年余的寻阳,兄妹二人的踪迹隔着数载光阴重叠在一起。
而王琅在受任以后又花费了三日时间,终于在破冈渎辞别所有送行客,扬起向着会稽的风帆。
第69章 招贤纳士(一)
会稽四族, 虞、魏、孔、谢。
其中,余姚虞氏自晋元帝渡江以来的几十年间地位愈盛,成为南方人中仅次于陆、顾两家的望族, 即使在向来轻视南人的北方侨族中也十分知名。
不过晋人对阀阅的重视不止看同族,而是会具体到某一支、某一房。余姚虞氏在当地繁衍出千余家, 真正望重的也就虞潭、虞騑兄弟与虞喜、虞预兄弟这四支, 其余名不出郡、县, 各家之间贫富差距也大。
虞池就属于虞氏里默默无闻的一支, 家里三代靠耕织为生, 不读书也不进学。父母在他九岁那年因疫病去世,他依附大伯家度日,田地顺理成章被大伯收走代为耕种, 却只字不提收成之事。他性子内向怯懦,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终究不好过, 便用手里仅存的积蓄备了束脩, 拜到居家治学的名士虞喜门下进学。
同姓同族毕竟还是会得到一些特殊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