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第86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一)
(壹)
日月在天, 姝者在室。
人间乐至此极矣。若说还有什么忧思,大抵是时光倏忽如电,不知这般神仙日子能持续到几时。
谢安对铜镜审视一番, 随后移开目光,伸手推窗。庭院里桂花簌簌落下, 其间穿插着苍劲的弓弦拨动声。他循着声音寻找, 见到心中人手握加木弓在廊下, 一边信步行走, 一边凭空引弓。
箭术自魏晋以来更加流行, 不仅边关男女老幼皆习射,京城王侯多有竞射之会。
他知道她每日习惯射满六十支箭,山阴官舍与他在上虞的庄园都为她设了特制的射堂, 靶标物有死有活,时常更换。也试过上手把玩她常用的几把弓,桑柘长弓最难拉, 筋角弓次之, 稍弓可以轻松拉满, 只是连射三十支以上会指臂酸痛。她当时从旁观察,认为是未入门径, 施力运劲不得法的缘故, 转送了他一张青铜弩机,尺寸与稍弓相仿, 装入铁镞短矢, 可连发十支, 力穿百步。
对生手而言, 弩机容易习练, 准头高, 射程远。对神箭手而言,原本精巧绝伦的弩机就显得格外笨重愚蠢。
有次去猎场,谢安看她演示左右驰射。
在颠簸的马背上端着沉重的弩机瞄准对手臂是极大的负担,跑一轮大约能射出二十箭,再多准头会降低,需要休息恢复。换成弓以后,她可以携带三张不同射程的弓装入马背上的侧袋备用,视情况更换交替,驰马期间左右开弓,箭矢混用,跑一轮大约能射五十支,箭无虚发,犹有余力。
两人选作度假的这座庄园是她培育良果良种的试验田,院落朴素狭小,萦回曲折,不是试射之所。此时她漫步游廊,只引弓,不捏箭,神色姿态中自有一种天成气机,令人相信惊弓之鸟的故事并非捏造。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她突然抬头往他的方向瞟来,引空弦的右手已从箭筩中拈出一支搭上弓侧。
谢安心头一跳,接着就见她眨了眨眼,翘起朱唇绽放笑容。刹那间春回天地,眼前如见满院繁花盛开。
他被感染着也弯起唇角,信手拨动窗台下的素琴试了试音色,弹起一首江南小调。庭院里的弓弦声停顿稍许,改变节奏,每一声都响在他拨动宫音之时,铮铮淙淙,融合成更富有意韵的乐声。
“识君经年,闻君抚琴却属首次。”
曲至尾声,她收起武具拾级而上,如往日习惯返回屋室,方才推弓拉弦的玉手褪去手衣骨韘,露出莹润的本色。她一边在婢女的服侍下浣手揾颈,一边笑盈盈看他,漆黑的灵眸里泛着几丝好奇。
谢安看了看手底的素琴,不由也是一笑。这张琴是阁楼里本有的陈设,按弦生涩,连音准都是他现调的,放平时根本入不得他的眼。然而真到兴致来了,即使乐器简陋,又怎么会败坏愉快的心情?
有琴用琴,无琴用歌,无歌用吟啸。此心会处,重在相得。
迎着她比秋水更明净的眼波,藏在心底多年的褶皱突然被抚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展畅,一如秋天的湖面:“敝帚虽自珍,恐有扰清听。小王公子往日听惯了仙乐纶音,我既不是此道国手,私心想在公子面前藏拙,故而一直克制不碰。”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声音里透出不可思议:“百类千家,各有可取。况且又岂有人能事事争先?”
谢安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附和,神色十分悦服:“如今想来,此前芥蒂甚是可笑。夫人□□若神,早悟此理,安不如远甚。”
有默契是一回事,有秘密是另一回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过去心高气傲,只愿意将自己最擅长的一面展示在她面前,琴技比不上她交往过的那些贵人名士,索性不弹给她听,不给她和那些人比较的机会。
现在情深意笃,以往那些芥蒂随之消解。
人生短促,芳华易逝,浪费行乐的时间留下遗憾,只会让日后追悔莫及。
想到院落里另外一人,谢安忽然来了主意:“府君对荀小郎君之事有何安排?”
王琅抬头看他一眼,面上情绪收敛:“如君先前所言,请会稽王居中斡旋,长公主那里我亲自去。”
谢安道:“有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牵起她的手,向上摊平展开,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一个庾字。她手掌颤了颤,倏地收起,沉默一会儿方道:“若能得他出面,自然远胜会稽王,只是立场相左,难如登天。”
谢安展颜一笑:“若非立场相左,势同水火,谁又有面子能劳动他日夜奔走?假使府君信任,可予我几日,由我来办。”
有晋一朝,门第森严。陶侃深恨庾亮,却对庾亮穷途末路下的主动结交受宠若惊;陆玩心里不认同王导的意见,当着王导的面一个字反驳也说不出来。
谢安知道她最大的弱点是身为女子,招徕到的多是寒素之人,连到庾家登门递名刺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游说庾氏兄弟。想要触达朝臣,主要仰赖丞相府借力,一旦与丞相府产生分歧,便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只能自己去拜会诸侯王。谢安却没她的顾虑,也不认为帝舅有多高贵。
所谓政敌,自是要千方百计阻挠对方想做之事。把握住这种心态,即使是庾亮、庾冰这样高高在上的贵人,也有被利用的机会。
“府君还有疑虑?”
因她久久不回答,谢安再次主动开口,心想若她担心风险太高,不如会稽王稳妥,那便为她说得细些,荀羡那里也可由他出面来谈。游说不比其他,事前定计再多,临场未必能发挥出十分之一,他会尽可能多地考虑庾冰会有的反应,每一条都说给她听太麻烦也太琐碎,还需要预先挑拣一番。
正忖度间,便听她道:“不,疑虑称不上,只是……”
她按了按额角,目光复杂:“君向来不喜此道,我亦不愿勉强。”
脑内预想的回答于一瞬全部休止,谢安怔了怔,慢半拍垂下睫羽:“一时与长远,我自有计较。”
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最后终于释然,伸手轻轻抚上他泛红的脸颊,微笑道:“钟情之人,为情所累。君既与人同乐,终不免与人同忧。此事便托付予君,要我如何配合,悉听安排。”
(贰)
咸康二年二月,尚书右仆射王彬去世,享年五十九岁,琅邪王氏对尚书台的掌控力骤然下降。坐镇武昌的庾亮抓住时机,借军用税米空悬五十余万斛事件,上疏要求尚书诸曹以下全部免官[1],树立自己在内台的威信,安插亲信人手。
此事被朝野上下视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王导这年六十岁,缠绵病榻已有多年,军事上最倚仗的方伯郗鉴也有六十七岁,在普遍短命的晋人中都属于高寿。而庾家这一代中,庾亮四十七岁,庾冰四十岁,庾翼三十一岁,称得上青春正盛。
琅邪王氏的衰落与颍川庾氏的崛起,看起来似乎都势不可挡,唯一留有悬念的是当轴门阀的地位能否在两家之间平稳转移,政治清洗的力度又有多大。
“去接一下山山,别走错了。”
王彬对自己的葬礼并没有留下特别遗嘱,王家于是遵循当时习俗,停棺三日设旌旐招魂,占卜适合下葬的吉日,请人撰写祭文,接待得到通知来吊唁的朝贤与亲朋故旧,第四日由亲人扶棺跟随灵车至墓地,再回殡所反哭[2]。
山阴离建康水程一千三百五十五里,江州郡治离建康水程一千四百,荆州则远得多,水程三千三百八十。
因此,王彬的子侄王兴之、王羲之、王胡之虽然关系更亲近,但因为在荆州任官,到的相对晚。王允之、王琅兄妹与王彬关系较疏远,但治所离得近,到的相对早。王琅又比王允之早到半日,门房远远望见她的车驾,先进去禀告,王导便叮嘱自己最爱重的长子去接人——王彬死后,王琅已是王家仅次于王导、王允之两人的高官,即使作为族人上门吊唁,也不宜引到女眷区。这事王彬家根本拿不了主意,王导主动发话,负责主持丧事的王彬长子王彭之反倒松了一口气。
王悦应承下来,神色如以往温润宁静,心绪却有些飘忽。
他还记得那年她入建康,自己去方山渡口接她,在她的坚持下,两人一同去了她长兄王晏之的墓地。后来她回建康,又是战火稍停便解职回来为父母居庐守丧。这么些年来,他参加丧礼的次数多得令他逐渐麻木,然而牵涉到她,胸口总会泛起一种格外尖锐的疼痛,就像看到烈日置于雪中,有种怪异的不协调。
“长豫兄长。”
两家在荀羡逃婚事件中立场相左,生出一些芥蒂,再次见面又仿佛回到从前。王悦不自觉扬起嘴角,看她自己掀开车帘,一跃而下,单衣箭袖的英姿昭昭俊朗,驱散春寒。
陪她来吊唁的谢安更符合晋人审美,披氅衣慢半步从容下车,向他行礼致意:“世子。”
王悦与他只见过三面,与王琅一道登门则是第一次,压住心里的想法微笑道:“自家人何必见外,随山山叫我长豫便是。”
他本来有些话要对王琅说,如今多了一人,性格里的谨慎周密发作,只略略说起王彬家中情况,以及这几日来了哪些宾客。快到殡所,婢女上前来请两人更换丧服,他止住脚步,嘱咐婢女一句,留在门口等候。
王彬的父亲王正与王舒的父亲王会是亲兄弟,王彬与王舒是堂兄弟,往下到了王琅这一代,关系又隔了一层,但仍在五服之内。按丧俗,王允之和王悦一样,都服小功,丧期五个月。
王琅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成婚时没有按儒家名教那一套理论正过名分,王家不肯承认她出嫁,谢家也不肯承认谢安入赘,两家各执一词,求同存异。于是王悦代替王彬家人拿了主意,让婢女取小功丧服给王琅,取缌麻丧服给谢安。
王琅服小功,意味着她和未出嫁女一样,仍是王家人。谢安服缌麻,意味着他陪妻子服丧,并非王家人。
如果真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那么应该和竹林名士一样,不计较外在的形式,只注重本心。现在这般处置,可以说既不合名教,也谈不上自然,只是在两者之间取了一个模糊的折衷点。
有人对这种模糊讥讽抵制,也有人在这种模糊中如鱼得水。
而王悦相信,后者不仅比前者更能适应这个时代,而且能孕育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结出瑰丽灿烂的果实。这便是他先于王导,先于王允之,甚至先于王琅自己倾注心力启发她,帮助她的原因。
纵使他身在尘网,心陷淤泥,若能得见倾世之花盛开,光华遍照山河,活着,也将不再那么痛苦。
作者有话说:
[1]事见晋书成帝纪与食货志,书局校对版认为被免官的尚书是吏部尚书谢裒(谢安父),原文讹误作谢褒/褚裒。然而与诸葛恢、顾和等传记中的记载矛盾,司马光做资治通鉴亦不录此节,综合比对取《晋令辑存》版本,即“尚書諸曹以下,免官”。
前文写谢裒咸康年间已官至吏部尚书,然而仔细研究时人履历,谢裒彼时资历、声望都不足以升迁吏部尚书。详细考证过程比较繁琐这里就不放了,简要记录下结论(不一定对):
东晋事归内台,主政必录尚书事,可以认为录尚书事=宰相。台内尚书令>尚书仆射>吏部尚书>其他尚书。九卿中仅太常、廷尉有存在感,仍归尚书管。
永嘉流人名称谢裒历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怀疑是将谢安的履历讹误给谢裒,晋书则只言其官至太常卿,甚至略去吏部尚书事。《世说新语》有谢尚吊唁事,记其墓为尚书墓,应该是按当时习惯,取人生前最高官职。
[2]魏晋多战乱,丧葬礼仪因时、因人而异,不少人专门留遗嘱说明自己葬礼的削减程度。此处基于大唐开元礼中的葬仪挑选了《晋书·王祥传》等材料中有提及的流程。
第87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二)
(叁)
死生亦大矣。
这是王羲之五十岁在兰亭与谢安等友人举行集会时的感慨。
王琅按礼节吊唁完从叔, 又到后院陪从姊丹虎说了会话,情绪总体还算稳定,然而看到在门外等她的王悦, 想起他原本的寿限应该就在这两年,胸口不由有些发闷。
她的长兄晏之新婚不久便在苏峻之乱中过世, 次兄允之、丞相家的王悦、王恬, 在原本的历史中都不可能活过四十岁——那不符合当轴权力传递的规律。
王羲之得以在兰亭集后又八年方离世, 那是因为他彻底远离王庾之争, 躲到会稽培养子女潜心书法, 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场盛会。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悦,他活得很累, 王琅也能看出他温和面目下隐藏的苦痛,但要说将死亡视为解脱,自己主动放弃, 那又为时过早。
“长豫兄长。”
“嗯?”
“左仆射临终前可有遗言?”[1]
这话本该在殡所问王彬的长子王彭之, 不过王琅和他接触不多, 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讳,便还是问王悦。
“从叔上月末染了风寒, 咽喉肿涩, 甚难言语,后事此前已交代过, 不起坟, 不立碑, 与原配合葬, 皆依其言。”
白幡在风中飘动, 身后细碎的泣声也混在风里。
王悦脸上带着淡淡的戚容, 风一吹,又仿佛是环境带来的错觉,仍如往日温和宁静。
王琅侧目凝睇他神色,过一会儿收回目光,言如敲金击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丰七十二,先父与左仆射却都未迈入耳顺,个中差异,思来令人遗恨。”
王悦苦笑:“曾祖与太保善自颐养,安丰……”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安丰清明晓悟,任情无伤,自是第一等风流开悟,旁人哪得学。”
渡江诸王都是王览一支的后代,太保是王览的哥哥王祥,安丰是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览兄弟在魏晋禅代之际享高龄寿终,王戎身处八王之乱漩涡中心,七十一岁遭遇乱兵,亲接锋刃尤谈笑自若,与亲人宾客欢娱永日,比前两者更为出众。
大体而言,王家对养生有一套自己的观点。孝友、宽恕、戒酒、远色、禁赌都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可惜时局日坏,朝不保夕,使人逐渐倾向于放浪形骸,顾不得那许多。
王导自己能够遵守祖训,却从不约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将人压垮,强行约束反而会导致情况更坏,不得不饮鸩止渴。
在他这一代,兵乱、政变、离散、疾疫,年过十六却在三四十岁英年折损的人数几乎过半,寿命超过六十的更是仅有王导一人。
再往下是王庾政斗白热化的年代,史书里只言片语隐晦不详,王琅全无印象,想必双方交锋多在暗处,她这两位兄长首当其冲。[2]
以前忽略不想,是因为王悦与王允之都是绝顶聪明人,行事周密谨慎,有没有她提醒都已周全到极致。倘若真有阴谋,反倒是她自己身边龙蛇混杂,更容易出事。况且三人各有驻所,事又遥远不可测,多思无益。
如今危险迫近,局势渐明,她心里有了成算,也有意借这次机会于内部取得共识,顺着王悦的话回道:“安丰天姿超然,学他保身却没有他的本事,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本也不值得效法。”
王氏聚族居住,屋宇相连,几人说话间已走到王彬家门口,往右是丞相府,往左是王琅家。
她停了停,没有继续,而是截断话题道:“我阿兄莫约明晚到建康,长豫兄长后日可有余暇?我来招待兄长。”
王悦低头微笑:“我自无不可,倒要山山应允我时间。家母年事已高,不宜操劳伤心,早盼着山山携佳婿上门,眼下若无它事,不如便陪家母说些闲话。”
王琅略感讶异,转头看了眼谢安,抿抿嘴唇:“只恐打扰从伯母休息。”
王悦摇摇头,举步回丞相府:“小叙一阵并无妨碍,家母必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