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眼见她于半途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杨世醒连忙起身,快步上前扶住。
阮问颖下意识也想跟着起身,没想到跪了太久的双腿发麻,差点让她替皇后摔了一跤,连累杨世醒才扶好皇后,又要扶她。
陛下把目光转向皇后:“你都听到了?”
皇后虚弱一笑,气若游丝:“陛下说这些,不就是想让臣妾听到吗?”
陛下没有应声。他神色复杂,看不清在想什么。
皇后继续笑着:“其实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早知自己非长公主之女。”
“一个母亲对孩子是不是出于真心关爱,旁人察觉不到,孩子是很容易能感受得出来的……母亲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我都知道。”
“这也正是为什么臣妾对醒儿这般宽松。陛下总是说,臣妾的心太软,狠不下心去管教孩子……”
“其实,臣妾只是怕狠下心来之后,让醒儿感觉到臣妾对他的爱不够,发觉自己不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不希望他像臣妾一样,经受这么多痛苦。”
陛下终于开口:“可你终究欺骗了他。”
皇后轻笑:“是啊,是臣妾的错。从一开始,就都是臣妾的错……这些错臣妾愿意以一人之力全部承担,请陛下不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
“无辜?”陛下沉声道,“他假冒皇子,欺骗了朕这么多年,把朕的心血全部白费,你说他是无辜?朕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皇后勉力辩解:“可这些都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给过他选择,告诉过他真相,他怎么能算有罪呢?”
陛下冷笑:“你以为他不知道真相?他知道得恐怕比你还早一些!”
皇后道:“那又如何?这只能说明他比臣妾聪明、敏锐,而这份聪明和敏锐,正是陛下教导出来的,他没有辜负陛下的器重和期待。”
阮问颖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一旦杨世醒是信王之子的身份坐实,他越是优秀卓绝,就越是会挑起陛下的怒火,让陛下感到威胁,生出杀意。
果不其然,陛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沉。
她忙忙开口,避免帝后二人的对话越来越僵,最终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陛下、陛下!现在还没有确定祖母说的是真的,不是吗?”
“张氏和祖母都下了手,可双方在孩子的身份上产生了分歧,不能确定当年出事的孩子到底是哪一个。一切还有待查证,陛下!”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安平长公主留下的那封信:“而且陛下不是早就知道祖母的打算吗?当年娘亲一从舅母处得知这个计策,就转头告诉了陛下。陛下难道没有对此做任何准备?”
“什么?”皇后苍白的脸庞上浮现起一抹惊异,顾不得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颤声询问,“颖丫头,你、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阮问颖朝她用力点点头,继续看向陛下,“陛下、舅舅,这是娘亲亲自告诉颖丫头的,她总不会作假吧?”
她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是安平长公主写在信中的,避免陛下向她讨要密信。
不说那封信已经被杨世醒毁了,就算没毁,她也不可能拿出来,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让杨世醒但争无上呢。
皇后也看向陛下,声音里含着几许颤抖:“陛下……”
陛下别开目光,负手而立,神色冷凝:“不错,朕的确早就知晓。”
皇后踉跄后退一步。
杨世醒搀扶住她:“母后!”
阮问颖眼前亮起一抹希望的光芒:“所以——”
“但朕也被她们母女二人骗了!”陛下拂袖一挥,声音陡然转厉,“朕以为长公主只是随便从宫外抱来一个婴孩,所以看见醒儿的长相,朕就放了心,万万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意识到他这话代表着什么之后,阮问颖也像皇后一样后退了。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浑身如堕冰窖:“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表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杨世醒,“你快说这不是真的,你不是说——”
话音戛然而止,她勉强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把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猜测说出来,防止陛下怒火更盛。
她思绪纷乱:“陛下、陛下怎么可能会被祖母欺骗呢?他早就知道了祖母的打算,他不可能——不可能——”
杨世醒握紧了紧她的手,正欲开口说话,高总管忽然进殿禀道:“陛下,信王带到。”
陛下冷冷轻笑:“很好,人都齐了。”
他大手一挥:“把人带进来!”
第299章 皇后与三弟,果真情深义重
信王进殿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事无关皇嫂, 请皇兄手下留情!”
阮问颖感到眼前一黑。
他当真是在为皇后求情,而不是火上浇油?皇后是他的什么人,需要他来向陛下求情?他难道不知晓避嫌二字?以他和皇后的那些过往,这世上最不该替皇后求情的人就是他!
果不其然, 陛下的脸色霎时冰寒一片, 怒极反笑道:“好,很好。三弟如此信誓旦旦, 想必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说说吧, 什么事与你嫂子无关。”
信王跪在殿中, 抬起头道:“当年,大长公主买通太医, 欺骗皇嫂胎儿已死, 又施计让臣弟……让臣弟留下骨血,以假换真。桩桩件件, 皇嫂都被蒙在鼓里, 不明真相。”
“皇后在三弟心中,果真如明月般皎洁无暇。”陛下语气古怪地开口。
“即使她明知自己的孩子已死, 养在宫里的不是朕的孩子, 也还是若无其事地把他养大,充为嫡子。”
“这样的欺君大罪,三弟居然能说她不明真相,三弟对皇后的信任,真是令朕自愧弗如。”
信王没有慌乱,也许他早已习惯陛下这样的态度, 又也许已经到了绝境, 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产妇意识混乱,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六……这孩子又与皇兄长相相似,皇嫂定是在心里觉得他是陛下的孩子,这才悉心抚养。皇兄就算不相信臣弟,也该相信皇嫂。”
他看向皇后,示意其应下这话:“皇嫂,臣弟说得可正确?”
皇后悲伤地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我虽然有时候会恍惚觉得,醒儿就是我的亲生孩子,但他不是……他绝对不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
“你清楚什么!”信王忽然大声朝她吼,“你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就想着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你不想活了,所以干脆把全部的错都认下!但是——”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因为皇后闭目落下了一行泪。
“好,好。”陛下看在眼里,脸庞再度覆上一层寒冰,“真是让朕欣赏了一出好戏。三弟,为什么不把话说完?但是什么?但是你舍不得她去死吗?”
信王慢慢把目光转向他。
兄弟二人长相相似,情态却截然不同,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跪于下方,构成一幅滑稽的画面。
信王的神情逐渐坚定。
“是。”他开口,“我舍不得。”
皇后的身子震撼地微微一颤。
“暄和……”她情不自禁地低声轻唤。
这一声呼唤出来,阮问颖心头登时涌起无数绝望,觉得他们再无幸存之理了。
如果说仅仅是杨世醒的身世问题,陛下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们一马,那么现在,皇后与信王当着陛下的面互诉衷肠,这……简直是……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这种场面。天子更加不能。
陛下深吸一口气,重重闭上眼:“皇后与三弟,果真情深义重。看来,即使朕赐你们两个同死,三弟也是十分乐意的了。”
信王看上去很想应下这话,好在他还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及时地悬崖勒马,道:“臣弟愿替皇嫂承担一切罪责。”
可惜这话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的脸色没有半分减缓,扫视过信王,目光停留在杨世醒的身上:“那么此子呢?你也不顾了?”
信王一愣,看向杨世醒,目光有些羞愧和闪躲:“臣弟……臣弟未能克己,自知有罪。若皇兄仁德,臣弟愿意将整个王府留给他,当做对这个孩子的补偿。”
陛下不置可否,询问杨世醒:“你意下如何?”
杨世醒看起来一点也不稀罕这份补偿,这是阮问颖能够理解的,毕竟他曾经唾手可得过整个天下,区区一个王府压根不能与之相比。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令她疑惑了:“我接受了,陛下就肯给吗?”
陛下不答反问:“你说呢?”
他微微笑了:“陛下既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又何须问这么多?”
这一句话将皇后从恍惚中拉扯出来,重新将目光放在了陛下身上,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阮问颖和杨世醒也跟着跪下,一时间,紫宸殿里只剩下陛下一人站立,如同历代高高在上的天子,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皇后求道:“陛下,臣妾罪孽深重,无论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恳请陛下放醒儿一条生路!陛下!”
阮问颖本以为陛下刚才的脸色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此刻听闻皇后之言,他的冷意更深,夹杂着重重怒火,使人见之战栗。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他道,“从前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三弟来找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我不和你计较当年的事,只说今年他回来以后,你们私底下见了多少面,都打量我不知道?你们把我当做什么?”
“皇兄!”信王急声辩解,“臣弟与皇嫂的确在私下见过面,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拜托你查探她的身世!朕知道!”陛下厉声打断他的话,“朕不是蠢货!没有无能到连这点事情都查不出来!”
信王的火气也上来了:“既然皇兄知道,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皇兄觉得臣弟与皇嫂不敬皇兄,不把皇兄放在眼里,那皇兄自己呢?不也是没有把我们当回事?”
陛下冷笑连连:“好一个‘你们’,说得好,说得很好!朕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找你也不愿意找朕了,因为你和她是你们,朕和她是外人!”
“够了!”皇后突然高声呵斥,“杨暄成,你不要发疯了!”
阮问颖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想不到一向轻声细语的皇后会这般开口,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态度和陛下说话。
她和信王都豁出去了吗?不考虑杨世醒了吗?她难道想不出来,陛下在听到她这样的话后,只会更加怒火高涨,更加“发疯”吗?
陛下果然大发雷霆:“阮妍!”
皇后直视他:“我为什么宁愿找他,也不愿意找你,个中缘由,难道你不知吗?”
陛下唇角扭曲,气得身体都有些发抖:“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心中更向着他,而不是我!”
“不是。”皇后道。这时候的她恢复了一点冷静,变得有几分像先前那样柔弱,然而这柔弱不能抚慰任何人的心,更像是一阵冬雨,下得人身心发寒。
“陛下曾有言,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陛下看重血统,看重家世,即使临幸后宫,也只让那些身世贵重的女子生儿育女,那些低贱的人,则不配为陛下诞下血脉。”
“陛下看不起家世低微、血脉低贱的人。”皇后眼含泪意,“可是陛下,臣妾……身为您的妻子,就是一个父母不祥的孤儿啊。臣妾怎么敢告诉陛下?”
陛下一震。
“说来可笑。”她继续道,“陛下在当年常常说,要和臣妾生下一个流有杨阮两家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一定会十分优秀,天生就比其他人强。”
“然而,臣妾并非阮家女,即使当初平安生下了那个孩子,现在也仍然是犯下了欺君大罪。醒儿是信王的孩子,或许还好一些。”
陛下久久地凝视着她。
半晌,方道:“朕……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介意过你的身世——”
“那是因为陛下不知道。”皇后道,“如果陛下一早得知臣妾的身世,恐怕就不会对臣妾生出兴趣,制造这二十年的悲剧了。”
不妙。阮问颖的心头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这句话说错了。
果然,陛下才动容了些许的神色又立刻凝结成冰,冷笑道:“说了半天,你还是在怨朕,怨朕当初横刀夺爱,破坏了你和三弟的好事,是不是?可是你别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是朕的未婚妻!”
约莫是觉得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信王在这时也不求情了,硬邦邦道:“皇兄也别忘了,一开始皇兄并不喜欢这个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