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摆在身侧止不住地发颤, 心跳如擂之下让她不敢正眼去看郑衣息的面色。
刘氏恨郑衣息, 将那一包绝嗣药递给烟儿时眸色里积藏数年的怨毒已尽数攀爬而出。
“你放心, 这不是毒药。只是会让郑衣息难受几日。”
“若是郑衣息死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烟儿本是不愿做这样的事,可是陆植的性命被刘氏攥在手心。
她没有办法。
说到底,她心里也是恨郑衣息的。
恨他狠心拆散了她与陆植, 恨他生生折断了她的羽翼,将她囿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更恨他让她再不能有子嗣。
“烟儿。”
那一包绝嗣药的药效发挥的没有那么快,所以此刻的郑衣息还能抬着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烟儿。
月沉似水, 朦胧的清辉洒落凡尘, 将眼前的女子清丽的身形勾勒的一清二楚。
“我喝下去了。”
话一出口, 那翻江倒海的痛意便涌了上来,这抹痛意让郑衣息说出口的话零碎不成形。
只是他的眸光还是落在烟儿身上,在痛意的折磨之下, 他更是伸出手一把紧紧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
他说:“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把这一碗茶都喝下去了, 你能不能……”
清落落的眸子里尽是祈求。
“能不能不再恨我了?”
话落, 那绝嗣药便开始真正地发挥效用, 霎时一股如秃鹫啄肉的痛意朝着他袭来,由此还不够, 那全身上下恍如被火炙烤般的痛意才更为灼心。
这两抹痛意散去后,便是一股如坠冰窟的冰寒, 仿佛严冬腊月的酷刑,一丝一丝蚕食着郑衣息的心。
绝嗣药带来的痛意不足以让他落泪,只是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从前他与烟儿情浓时的样子。
他自诩是个极能忍痛的人,可瞧着眼前的烟儿,她眸子里的冷淡,不必用嘴说明便能显露出来的不在乎,和亲手端过来的那一碗茶。
比这世上所有的酷刑加起来还要再痛一些。
烟儿瞧着郑衣息痛到几近昏厥的模样,往昔高贵如天上月的人惨白着脸、不断地攥紧了她的手腕,明润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清明,只剩磅礴的泪意和祈求。
他在不断地祈求着她,让她不要再恨他了。
这一刻,烟儿才明白。原来郑衣息早就知晓她端来的这一碗里茶里掺了东西。
可是他为什么愿意喝下去呢?
这疑问如惊雷一般炸开在烟儿脑海,她摇了摇头,杏眸里也氤氲起了迷蒙的泪雾。
她认识的郑衣息不是这样的人,他只爱自己,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从不把卑微低贱的人当一回事。
他从前对自己好,只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一旦娶了苏烟柔,自己这个替身就会被他弃如敝帚。
该是如此才对。
他若是一早便知晓了这碗茶有不对劲的地方,很该恼怒之下杀了自己才是,他为什么要喝下去呢?
烟儿泪如雨下,满是不解地望向了郑衣息。
而此刻的郑衣息已被那绝嗣药的后劲折磨的不成样子,连祈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像一只濒死的野兽般匍匐在烟儿的脚旁。
他惨白着脸,好似是受不住那一波波涌来的灭顶痛意,颤抖着身子吐出了一口血。
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灼的烟儿眸眼一痛,愣了一会儿后,她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屋,去廊下将双喜唤了进来。
*
太医赶来澄苑的时候,刘氏与郑尧以及郑老太太也都候在了郑衣息床榻前。
郑衣息毕竟担着个郑国公世子爷的名头,且又是宁远侯府钦点的姑爷,太子又对他颇为看重,如今这等时候是再不能出什么意外。
郑尧忙将太医迎进了屋内,冷硬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担忧之色,“犬子这病来的蹊跷,还请太医为他诊治。”
那太医也知事出紧急,不敢多话耽误时候,便立时走到郑衣息身边为他诊治。
只见郑衣息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的仿佛没有了血色一般,鬓发陷在枕被里,凌乱颓丧得不像话。
此刻郑尧望着床榻上躺着的没有生息了的郑衣息,心里倒是极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疼的意味。
待太医为他诊治过后,便道:“老朽不敢断定。可观世子爷的脉象,应是中了一抹西域奇毒,这毒奇就奇在无毒可解,吞服下去后会受扒皮抽筋、摧心挠肝之苦。并且……”
太医欲言又止,郑老太太率先坐不住了,问道:“太医有话直说即可。”
“并且中了此毒之人,此生再难有子嗣。”
话落,正屋里一派寂静。郑尧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铁锅。郑老太太也空叹了几声,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刘氏身上,却也只剩下叹息了。
刘氏叹息了一声后也状似不舍地说道:“这……太医你再想想法子,息哥儿是我们郑国公府的世子爷,可不能没了子嗣……”
*
烟儿陪着圆儿一起宿在了寮房,听着东边正屋里一派吵嚷,烟儿的心也慌得直打鼓。
一旁的圆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见她眸中仍有泪意,便道:“姑娘,方才大夫人身边的白芍已送了信来,说已把陆大哥送回家了。”
烟儿接过了软帕,高悬着的那颗心落了地。
温温热热的帕子覆上脸庞,好似擦拭一番之后就能将上头的泪意擦去。
她怔怔的盯着手里的软帕出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忆起方才郑衣息痛苦的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竟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直至此刻,她仍是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喝下那碗茶?
难道正如他嘴里所说,是为了让自己原谅他?
可不该是这样。
圆儿欲言又止地瞧了烟儿好几瞬,终是忍不住心内的感叹,说道:“姑娘。”
“世子爷没有娶苏小姐。”
烟儿望向了圆儿,眸中有不解,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后怕。
“姑娘定是也察觉到了,澄苑虽各处都挂着大红灯笼,可却没有苏小姐身影。您还记得您假死出府的那一日吗?世子爷知晓您的死讯之后就好似疯了一般,大哭大闹不止,赤着脚在澄苑里跌了两跤。”
“足足有两个月,世子爷日日在书房里饮酒。听双喜说,国公爷与老太太逼着世子爷娶苏小姐,可是世子爷却不愿,甚至还因此被国公爷痛打了一顿。”
烟儿愣在了原地,情绪陷入圆儿抛出来的话语中,好半晌都无法抽离。
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婚事早已人尽皆知,世家联姻好处颇多,他不该不愿才是?
她虽一字未说,可惊烁的眸子里已是写明了她的疑惑。
为什么?郑衣息这样自私薄冷的人最该明白娶苏烟柔会有多少好处,他汲汲营营了这么多年才爬上了世子爷一位,眼瞧着权势地位就要更上一层楼,根本不该放弃才对。
烟儿的心怔然的厉害,随着脑海里渐渐拨开了些亢杂的思绪,似乎有一颗盖着腐烂外衣的真心正昭然若揭般等着她去发掘。
可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圆儿等了又等,却不见烟儿作出手势来询问她缘由。
她只能顿了顿后,一脸真挚地烟儿说道:“姑娘,在我这个旁人眼里看来,世子爷是爱极了您的,将您找回来,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您好。”
第61章 毒意
郑衣息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已日落西沉, 夕阳的余晖从支摘窗内洒落进屋内,正巧落在床榻前摆着一只团凳之上。
团凳之上还坐着个郑衣息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倩影,只着一件素色薄衫,乌黑的鬓发上只簪着一支梅花玉钗, 未施脂粉, 面容疲惫。
可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如旖旎春日里最烂漫的娇花一般让郑衣息移不开目光。
如今他身上那股嗜骨的痛意已然淡去,只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
烟儿恰坐在他身侧的团凳之上,杏眸未阖,整个人笼罩在一股说不清的疲惫之中。
她坐姿弯弯扭扭, 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瞧着是在照顾病中的自己。
郑衣息的心中霎时被喜悦填满,嘴角的笑意浮动,已然是忘了昏迷前遭受的这一场苦痛。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攥住烟儿的皓腕, 可是伸了伸手后, 却发现自己无力去攀附烟儿, 只能徒然地落在了床榻边沿。
这点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烟儿,她睁开眼后,便见郑衣息正满眼热切地望着她, 那缱绻的眸光如附实质,仿佛要将她的皮肉凿穿一般。
烟儿心里既是盈着恨, 又是盈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
她理不清心内的思绪, 便不想与郑衣息视线交汇, 只颓然地垂下头。
“烟儿。”郑衣息唤她。
烟儿无所遁形,只能抬眸望向郑衣息。
四目交汇间, 她率先败下阵来,眉目闪烁着张了张嘴。
双喜告诉她了, 郑尧得知郑衣息被灌下绝嗣药的时候勃然大怒,更是扬言要将郑衣息身边伺候的人都打死。
在刘氏的蓄意挑拨下,郑尧便迁怒到了烟儿身上,已是将丁管事叫到跟前,要他把烟儿打个半死后再发卖了才是。
那时的郑衣息已疼的不成人形,可还是出言求了郑老太太,保下了烟儿的一条命,也不必让她再受打板子的酷刑。
听了双喜这番话的烟儿止不住地发抖,心里即是庆幸陆植已安然无恙,又是感叹刘氏的心狠手辣。
烟儿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后悔她实在不该与虎谋皮,只是当初陆植被刘氏的人带走,眼瞧着就要没了性命。
她别无选择。
这辈子已是欠了陆植那么多的情,不能再添上这样一桩。
烟儿不怕刘氏的磋磨,只是不想让陆植因她丢了性命而已。却再没想到郑衣息会回护她。
在给那一盏茶里下药的时候,烟儿已是想过了自己的后果。她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从中换取陆植的生机。
她预想过郑衣息盛怒之后会如何处置她。
杀了她,或是将她打了板子发卖。
一切怒意她都能承受。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郑衣息,他明知那茶碗里下了毒,可还是义无反顾地喝了下去。
喝下去的理由那么简单和直接——只是为了让她不再恨他。甚至还在叶国公要发落她时,忍着痛护下了她。
郑衣息的所作所为就好似圆儿所说的那一番话一般,是在真真切切地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