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今月怀孕已近八个月, 肚子大得却像坐足十月的胎,她整日精神不振,恹恹不乐, 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神色间透着倦怠。
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嬴风抓她回去关在深宫,嬴岚死在她面前,还有满身伤痕的父母。
夜不能寐, 她的身体变得虚弱, 脸色日渐苍白, 常常有眩晕之感。
直到那日双儿从外面带回一个治脚伤的大夫, 顾今月一见竟是故人。
刘二郎, 不, 如今应该叫张玉徵, 他原来是礼部尚书年轻时养在外面的外室所生。
张尚书的正妻是戚国公家的旁支, 当年知道这事后带人将母子三人一顿毒打, 还勒令不允许任何大夫给他们医治。
当时戚贵妃冠绝后宫, 戚家权势滔天, 张尚书不敢与之反抗便选择视而不见,任由旁人欺辱他们母子。
刘二郎的哥哥刘大郎就死在那个冬日夜晚, 母亲也因此落下难以治愈的病根。
最后是年幼的太子收留他们母子二人,刘二郎选择学医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治好母亲, 可惜她在大哥死后几年还是病逝。
刘二郎从此断绝与张家的一切来往, 直到皇上让他带着又聋又瞎的张玉衡回张府。
张夫人因善妒,张府只有张玉衡一个嫡子, 其余妾室均只有庶女活了下来。此时戚氏已不负当年权势, 张玉衡虽然有命在但再无法入仕, 因此他成为了张府如今唯一的成年男子。
张尚书为了弥补他和他的母亲,以及最重要的前途,他选择倒戈嬴风。
“夫人怀的,好像是双生子。”张玉徵替顾今月把完脉后露出为难之色,“您身体本就不好,双生子恐怕……”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顾今月却明白他的意思。
收回手,顾今月又放到小腹上,她垂眸看着圆滚滚的腹部表情很淡。
“张公子是想说,我很有可能需要在自己与孩子之间做个选择?”
张玉徵愣了一下,旋即欲言又止。
“请但说无妨。”顾今月抬手拦住双儿要开口的话。
“妇人生子本就是一道鬼门关,双生子的风险更大。夫人如今已怀胎八月有余,临盆只在瞬息。您之前一路奔波劳碌到底对身体有损伤,需要好好调养生产才更容易些。”
张玉徵苦口婆心地劝她:“皇上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您,皇宫内有经验丰富的太医和足量的奇珍药材,一定能保您母子平安。”
顾今月沉默片刻,忽而抬头直视张玉徵,黢黑双眸里一片坚毅之色:“张公子,这孩子姓顾,与皇家,与嬴风无半点干系。”
张玉徵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因怀孕后期导致身材略微臃肿,眼底似有青黑,想必定是晚上不得好眠。
即便是这样,她依旧没有露出一丝怯懦与恐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宛如濯清涟而不妖的水中芙蓉,不可亵玩。
顾今月十分冷静,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慌乱,她从容道:“您现在有三条路,第一去向他告密。”
张玉徵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等着她的后文。
顾今月顿了顿,见他没有接话也不理,继续道:“第二,现在就走,装作我们没见过。”
张玉徵的身体像是黏在凳子上似的,迟迟没有动作。
顾今月笑了,吩咐双儿拿来一沓银票放在张玉徵面前:“第三条路,我恳求您帮助我调养身体,平安生下孩子。”
张玉衡抬起头,对上顾今月信任的双眼,他张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端起茶杯假装抿了一口。
顾今月也不催他,亲自给他斟满热茶。
“我可以考虑考虑么?”张玉徵想到皇上为了留住夫人不惜给她下毒,完全不顾念夫人的身体。他甚至还责怪自己或许是没能及时阻止皇上才让夫人如今有了这样一场劫难。
“可以,”顾今月笑了笑,随手将掉落的发丝拨至耳后,轻声道:“但你今天若是选择其他两条路,我会立即消失在京城中。”
张玉徵瞳孔一震,夫人不信他。
顾今月捧着一杯茶放在嘴边,淡淡道:“张公子别误会,我不是信不过您的为人,只是如今这关头,容不得我冒任何风险,出一丝差错。”
张玉徵闻言露出惊愕之色,他想告诉夫人皇上不会对您如何的,转念又想起宫里的传言。
据说太初宫再一次大兴土木,宫殿四周挖出大片池塘,只留一条小道能够来往,它像一座孤岛伫立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与世隔绝。
皇上造了一座精美的囚.笼,只等着把贪玩的鸟儿抓回去关起来,再也不允许她有机会离开。
他想起那只被捉住的蝴蝶,听说在关进笼子的第三天就死了。
张玉徵闭上眼仰头喝下那杯茶,不轻不重地放在案几上,双眸翻涌着不知名的深色。
“好,我选第三条。”
顾今月站起身向他微微躬身:“一切就拜托您了,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从那日起,张玉徵便开始为顾今月调养身体。
有他在,无论是看诊还是配药无疑都不是问题,顾今月的身体情况逐渐好转,双儿感念张玉徵的付出,常常做各种好吃的招待他。
太医院药房。
张玉徵如今在太医院就职,虽说只是个普通太医可这里的人无人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张尚书的唯一的嫡子。
更重要的是——他是皇上还在当太子时的心腹。
就这一点,足以他在太医院横着走,不过他为人低调,大部分都潜心研究医术,并不参与斗争。
“张太医,今天又来取藏红花吗?”看守库房的太监总管笑呵呵地给他开库房,领着他往深处的药柜去。
库房里的药分为上中下三品,其中极品藏红花属于上品药,有专人保管。
张玉徵扯出个笑点点头,站在药房最南边的一个药柜前,等着太监打开锁。
“您有事就先忙去,我挑好了再给您查验。”张玉徵塞给他一锭银子。
“瞧您说的,奴才怎么会不相信您的为人。”太监拿了银子揣进袖口,转身就走。
这里的药味太重,他怪不习惯的。
张玉徵等看不见他身影后才轻车熟路地打开藏红花下方的一个暗色格子,里面是上好的胎心草,对孕妇保胎有奇效。
他最近以钻研药香为由,经常出入药房,为的就是窃取胎心草。幸好宫内无贵人怀孕,没人会来拿这药,否则他不免被怀疑。
到时候,他获罪是小,就怕夫人在京城一事瞒不住。
她如此相信他,简直是将身家性命托付,他如何能辜负。
“虞大人,您要来取什么?”太监奉承声从外面传来。
张玉徵立即抓了一大把胎心草藏在袖中,又随手捏了些藏红花捧在手心,若无其事地往外走,正好碰上来取野山参的虞扬。
“张太医您拿好了?”太监见张玉徵手里拿着的东西问道。
张玉徵微微颔首,朝他展开五指,“好了,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太监随意扫了一眼,赔笑道:“这能有什么问题,用完了下次您再来。”
张玉徵点头称好,侧身让位虞扬先过去,然后麻溜地快步走出药房。
虞扬走了两步停住脚,皱着眉往后看了一眼。
顾今月如今连床榻也下不来,整日躺在上面拿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夫人,张大夫来了。”双儿在外面招呼着。
她放下书册,整理好衣襟才唤人进来。
“幸不辱命,这里的胎心草应足够您用到生产。”张玉徵从怀里掏出东西。
“辛苦张大夫,”顾今月招手让双儿将一个金朵堆花的提盒送到他手上:“这是我昨日和双儿一起做的水晶糕和荷花酥,一点心意您不要推辞。”
张玉徵双手接过道谢,嘴角上扬:“您现在不能太劳累,以后还是别亲自动手。”
“我有分寸,您放心,”顾今月笑笑:“主要还是双儿,我就是打个下手。”
她又从枕头背后抽出一沓银票递给张玉徵,“上次给的应该快使完了,这里还有一些。”
张玉徵连忙推辞,顾今月叫双儿硬塞进他手里。
“夫人还有很多,张大夫别客气,总不能叫您顶着掉脑袋的风险还要自掏腰包。”
胎心草只是其中一味药,还有更多的像人参、灵芝之类的药品也都是张玉徵全权负责。
“我能问问,夫人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每张面值都不小。
顾今月弯了弯眼:“自然是从风府顺的。这孩子怎么说都与他有点干系,他既然无法尽到父亲的责任,花点钱也是应该的。”
张玉徵:“……”
忽然觉得那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出水芙蓉一下子接地气了,她大概卷走风府大半身家,难怪她敢独自一人抚养,看来并不是一时赌气,而是早有预谋。
张玉徵提着食盒走出大门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他绕了好几个圈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
正要走出一个巷口就被人抵在墙上,一只铁壁横亘在胸前死死困住他。
“你好大的胆子,”虞扬怒目圆瞪:“居然敢知情不报。”
张玉徵一听声音就认出来人,他霎时面色惨白,脚底不稳,满脑子都是“完了”。
半晌过后。
“所以,是你帮助夫人他们躲过皇上的追捕?”张玉徵背后的冷汗打湿衣襟,“你刚刚是在试探我?”
虞扬一言不发往外走,张玉徵连忙跟上去。
两人来到顾今月所在地方的大门,并肩而立。
那日虞扬撞见双儿告诉她近来发生的事情,并索要顾今月如今的落脚处。双儿死活不肯说,虞扬赶着往前线来不及再追问,回来后又怕大张旗鼓地打探引起他人注意,一直没有找到顾今月的下落。
直到今日他发现张玉徵在药房撞见他时不自然的表情,以及他去拿野山参时发现某一个药格被人打开却没有登记药品去处。
找了个医馆问才知道这是孕妇专用的胎心草,可张玉徵登记的明明是藏红花,孕妇可不能碰那玩意儿。
心下起疑,便一路尾随他来到一处宅院,翻墙看见顾今月和双儿时他的心几乎都要停滞。
太大胆了,谁能想到夫人会在风府附近安顿。
“所以,你不会去告密吧。”张玉徵目光警惕打量虞扬。
虞扬站了片刻,一句话没说转身大步离开。
张玉徵后知后觉发现,他把自己手上的食盒顺走了。
罢了,反正他这段时间吃了很多。
宫内,德四站在下面回禀近日搜查的情况。
“近日京中大小药罐登记有孕的人共计四百七十二人,其中与皇后月份相似的有六十八人,微臣派人一一查验后发现……均不是。”
最后那三个字德四声音蓦地没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