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今月呼出一口气,也露出个笑脸。
不多时有人搬进来一个梳妆台放在床边,双儿替她梳洗打扮。
在此期间,殿内又涌入许多人,他们来来回回十几趟将空荡荡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珍稀物件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侧,等她拾掇好自己后屋子完全焕然一新。
顾今月眼中,有没有这些都无所谓,当然有了她也不会亏待自己。
用完早膳,她躺在临窗榻上,屋里地龙太旺,她心里燥得慌,想开个窗透气。
“小姐,你现在受不得风。”双儿连忙阻止。
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宫婢开口道:“今儿天气好,此窗又背风,稍微开一点不碍事的。”
听到有人支持,顾今月瞪大圆眼巴巴看着双儿,还用手作扇轻轻扇了扇。
双儿知道自己小姐不耐热,在她期盼的眼神中走上前开了一丝缝隙,顿时一丝凉风漏进来,待遇见顾今月时已然被屋内的热气中和,变成清风,十分舒爽。
她脑子都清醒了几分,忽地双儿轻呼一声:“这是谁做的雪人,真好看。”
顾今月闻言好奇地往前探,宫婢轻轻推了推站在床边的双儿,示意她让开。
从窗缝往外看白茫茫的湖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顾今月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雪人们。
最先入目的是两个半人高的雪人,他们顶着黑黝黝的两个洞正对着顾今月这扇窗户直愣愣望过来,其中一个头上戴着玉冠,另一个插着珠钗,每一个身上都披着一件价值不菲的大氅,像一对富贵夫妻。
更巧妙的是,两个雪人跟前还放着一对膝盖高的雪人娃娃,一男一女,两人都悉心地穿上了对应各自身份的衣衫,男娃娃手持木剑,女娃娃提着花灯。
一家四口,和和睦睦,谁见了都忍不住笑着说上一两句吉祥话。
双儿果真大赞:“真是巧思,小姐你说像不像……”
她正笑着看向顾今月,却见她漠然垂下长睫,脸转到一边去,双儿的笑意生生凝固在嘴角。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双儿似乎想到这四个雪人寓意着什么,张嘴欲言又止。
顾今月闭了闭眼,转身离开,淡淡吩咐:“关上吧,是有些凉。”
宫婢看了一眼外面的四个雪人,想到昨晚皇上彻夜未眠蹲在冰面上捯饬寒雪的模样,心里叹息一声便将窗户掩上。
不多时,外面有太医来请脉。
顾今月躺在床榻上,隔着薄纱将手伸出去。
“皇后娘娘只需要静养,待微臣开一副滋补的药方,三日一次即可。”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今月激动地坐起身,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掀开床帘,“张大夫,是你!”
张玉徵看了顾今月一眼,又迅速低眉敛目温声答道:“是微臣。”
“你没事就好,”顾今月斜睨了双儿一眼:“好啊,他进来时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么?”双儿笑道:“我就知道小姐肯定会高兴的。”
顾今月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眼眶有些酸涩,忽而想到了嬴风提到的另一个人,立刻向张玉徵打听:“张大夫,你知道有位侍卫叫虞扬吗?他现在在何处?”
张玉徵心里听后又暖又涩,暖的是皇后娘娘心地善良不愿牵连旁人,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也能被她放在心上;涩的是在她眼里自己和虞扬都是一样的。
他动了动喉咙,声音平稳:“知道的,他今日去找德四大人复命,大概会被分到太初宫护卫。”
“为何会来太初宫?”顾今月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当然不会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德四的安排。
“这……我也不知。”张玉徵含糊道。
他心里清楚这一定是皇上有意为之,他在告诉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帮助她的人会受到惩罚,他不会拿他人性命来威胁她。
还有就是,皇上在向她认错。
他和虞扬的所作所为说一句“叛主”绝不为过,放在从前那是人头落地的死罪。想必虞扬和他一样,在决定帮助皇后隐瞒行踪之时就已有了赴死的觉悟,却不曾想两人只是受了几天牢狱之灾。
他们出来时不少人纷纷羡慕他们命大,不是他们命大,是皇后的全力庇佑。
张玉徵余光扫了眼顾今月的面容,她虽是笑着眉眼间仍有化不开的忧愁,想必他们二人之间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压下沉重的心,他挑了两件从前在百越行军时的趣事说予二人听,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
嬴风昨晚加上今天一上午都惴惴不安的,听太初宫眼线传回来的消息顾今月今早上似乎对他安排的一切并不排斥,甚至还有几分满意,那颗冰冷的心总算有些回暖。
掐着饭点走进太初宫时,内殿传来几声欢笑,只是笑声在他出现后戛然而止。
张玉徵红着的脸唰地一下煞白,双儿也立即噤声跪在一旁,顾今月淡淡看了他一眼,起身准备行礼相应。
“不必多礼。”嬴风声音又急又轻,巴巴往前走一步去扶顾今月,被她侧身躲开。
嬴风悬在空中红肿的手指一顿,僵硬地缩回来。藏在厚实华服下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溃烂的指尖狠掐掌心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心底却像被剖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以他们的欢笑做盐,洒在伤口上,疼得他想要发狂,想要不顾一切破坏。
沉寂的空气无端地像一道隔膜,挡在他和他们之间,就好像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他一个人被留在外面与透骨的风雪作伴。
“时辰不早了,用膳吧。”嬴风目光沉沉瞥了另外两人一眼,最终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先一步退出。
张玉徵识趣地告退,双儿不安地站在顾今月身边,战战兢兢的模样让她实在不忍,也打发她下去。
“你尝尝这个……”嬴风强压下心底的酸楚笑着给顾今月夹菜,她不发一语的吃了下去。
起先嬴风还在高兴,她肯吃他夹的菜是不是意味着她愿意原谅他,慢慢地他发现了不对劲。
无论他夹多少,她都照单全收,其间他故意夹了一块她从前不吃的东西放进碗里,她像不知道似的直接放进嘴里,如同一个木头顺从地执行主人的每个命令。
嬴风胸口宛如插入一把锋锐的寒刃,翻搅着五脏六腑。
“别吃了,”他丢下筷子,推开顾今月面前的玉碗,将人抱在怀里,下颌抵在她右肩头,嗓音闷哑:“不想吃就不吃,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顾今月双手自然垂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嬴风加大双臂力度紧紧箍住她的腰,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可是,他明明抱着她,却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遥远,远到她好像随时就会消失。
“我不想成为你的断臂,”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颓丧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愿意再看我一眼。”
空气中嬴风呼吸急促而沉重。
“我现在不想看见你。”顾今月被勒得生疼,差点断气,她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嬴风身体一僵,半晌才放开她,红着眼凝视她的脸。
“好,你还在做月子,确实要保持好的心情。”嬴风抿了抿唇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那等你出月子了,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顾今月刚要开口,就被捂住嘴。
“两个月应该够了。”嬴风低下头似乎想要亲吻她的额头,在最后一刻又换成亲吻她头顶的青丝,一触即分。
自顾自地立下约定,他登时转身往外疾走,生怕从顾今月嘴里听到“永远不想再见他”之类的话。
顾今月坐在桌前良久,她嘴里尝到血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嬴风:呜呜呜,我好像很多余。
张玉徵,虞扬,双儿:嗯!
第84章 画卷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嬴风说到做到, 两个月中他从未踏入太初宫一步,只是冰面上的雪人们越来越多。
它们密密麻麻环绕整个太初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保证里面的人无论从哪里往外看都能看到一、二组惟妙惟肖的雪堆。
都是四个一组,两大两小,或嬉笑怒骂,或其乐融融,但无论哪四个总是相互依偎, 靠近的。
各式各样, 栩栩如生, 难为堆的人能想出这么多的花样。
顾今月到最后不得不勒令将大门都阖上, 窗户一个都不许开。
宫婢们面面相觑后默默照做。
另一边太和宫, 李太医正为嬴风肿成萝卜的手上药。
“冯若宁招供嬴岚在凉州西南三十里还藏有一支三千人的军队, ”嬴风手指又疼又痒, 他还是极力稳住声调:“让从三带五千人过去。”
德四站在一旁领命。
嬴风又问:“从三现在如何了?”
一向沉稳的他在提到弟弟从三时闪过一丝痛楚, 最后化作恨铁不成钢叹骂:“天天在家喝得不省人事, 给他找点事情做也好。”
“给他一点时间。”嬴风想到从三的脸, 安抚德四道:“叫他好好准备, 这次不要再让嬴岚再逃走。”
德四:“微臣替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谢主隆恩。”
那日与从三汇合时他骑着一匹受重伤的马艰难移动着,怀里是已断气的碧柔。
他自己也被流矢重伤, 在右眼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那晚靖王一路追击,眼见他们就要逃出封地便令弓箭手朝他们放箭, 除了从三无一人活着回到京城。
碧柔为了保护从三, 身中数十箭而亡,死前唯一的心愿是替姐姐报仇。
从此, 从三毕生的目标便是诛杀靖王。
忽然一口凉气声响起。
“舅老爷, ”嬴风皱眉叹了口气:“朕自己来吧。”
李太医默不作声把东西一扔, 收拾收拾扬长而去。
德四看见嬴风一脸牙疼地拧着眉,主动上前替他擦药,看着布满鳞状结痂的皮肤和暗紫色的斑点,德四也不禁暗叹一句还是师父有远见。
嬴风摇摇头,舅老爷一直对他给顾今月喂药这件事耿耿于怀,早知当初应该听他和苏嬷嬷的话徐徐图之,而不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留住顾今月。
如今他可算是自食苦果,怨不得别人。
嬴风甩了甩手,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拿给德四,“若是人手不够,可调用当地的守备军。”
德四握住这块金色令牌,鼻尖微动。
持有此令者,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皇上何其信任他们。
三日后,一支五千人精兵趁着夜色悄然离了宫,不知去处。为首的是一背负长弓的少年,他脸上戴着一块面具,右眼处封死。
若有见过碧沙寨大当家的人,指定能认出这副面具。
转眼间冰雪消融,湖面的冰层化成一汪春水,无处不在的雪人不知从哪一天起全部消失无踪。
太初宫依旧烧着地龙,早上用完早膳后顾今月去偏殿看一双儿女。
嬴风在离开第二日晚上遣人来问她是否要亲自照料孩子,顾今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