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子素来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置身于窘迫的境地中。
他不紧不慢地喊了声“洛之蘅”,而后轻飘飘地朝她望过去,似笑非笑,“孤的容貌赏心悦目足矣,但离‘容色可餐’的境界还有些距离。”
他将“容色可餐”念得极重。
“……”
洛之蘅面上一热,飞快染上一层绯色。她羞赧不已地垂眼,慌不择路地捧起碗呷了口汤。
太子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轻轻牵了下唇角。
汤汁入腹,洛之蘅稍稍冷静些,迟疑着出声:“殿下方才说……委屈?”
“怎么?”太子转了下手中的杯盏,眉稍微扬,“你将孤忘得一干二净,还不许孤委屈?”
“咳咳——”
洛之蘅猛地呛住,偏头遮面咳嗽起来。
太子执壶添了杯水,递过去。
洛之蘅慢慢啜饮,压下了喉间痒意,才神情复杂地望过去,欲言又止:“殿下……”
太子“嗯?”了声,好整以暇地静待她的下文。
洛之蘅几度话到嘴边,都被她及时摁下。
太子支肘撑腮,问:“怎么不说了?”
洛之蘅定睛望着他,半晌,小声试探:“若是我说的话不合殿下的心意,殿下可会怪罪?”
太子不以为意,“孤恕你无罪。”
洛之蘅得了一剂定心丸,也不去细究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鼓足勇气道:
“幼年时曾与殿下有缘得见,是小女的福分。只是相识之事盖已久远,未能将幼年之事谨记在心,是小女愚拙,还望殿下见谅。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2],殿下合该……看开些,莫要再对往事耿耿于怀。”
说完这番话,压在洛之蘅心上的阴霾总算烟消云散。
她倒是不在意被人言语揶揄,只是太子总拿她将将出生时的旧事作伐,欺她记忆全无,着实不地道。既然他步步紧逼,她也不能总是坐以待毙。
她没有直言太子仗“回忆”欺人,已然给他留足了颜面。
就算他心有不悦,有恕她无罪的金口玉言在先,他也只能忍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太子闻言,只是略略颔首,没有分毫不悦。就连唇边一直轻轻牵起的弧度也不曾松动分毫,看上去格外随和。甚至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你说的是,那时你年岁小,记不清是人之常情,是孤太过苛责。你放心,孤日后不会再主动提了。”
洛之蘅微怔。
这么好说话?
这般想着,就听太子话锋一转,深有远见地提醒:“但若是你主动提及,可就不算孤言而无信了。”
“……”她就知道。
洛之蘅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小女不会的。”
谁料太子比她还要笃定,“话留三分余地,日后忆起时才不会追悔莫及。”
洛之蘅:“……”
太子言之凿凿地道:“孤一定能让你想起来。”
洛之蘅想拿他自己说的“话留三分”反驳,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犹豫再三,轻叹了声,无力道:“殿下,您做不到的。”
太子微眯起眼:“你在怀疑孤的美貌?”
洛之蘅:“……”您的美貌又不是灵丹妙药。
觑了眼胸有成竹的太子,洛之蘅识趣地咽下想说的话。
她沉默半晌,慢吞吞地妥协道:“那……小女就拭目以待了。”
太子声音和煦:“好说。”
洛之蘅:“……”
第09章
洛之蘅得了太子不会主动提及旧事的承诺,舒眉展眼,自然也无心去计较他到底怀有何种心思。
总归她的心头大患已然解决,其余的,兵来将挡就是,不必杞人忧天。
经过一番勉强能够称上推心置腹的谈话,两人间的隔阂明显消退不少。
膳厅中原本有些生疏僵硬的气氛终于和缓下来。洛之蘅也不会如先前一般刻意去躲对方的视线,偶尔四目相对,礼貌一笑,甚为融洽。
一顿饭下来,虽然离有说有笑的亲近尚有些距离,却也有问有答,不曾冷场。
膳毕,两人将要离开时,洛之蘅忽然想到什么,问:“殿下此行舟车劳顿,明日是打算在府中歇息,还是想出去走走?”
太子略略掀起眼睑,有些不解地望过来。
洛之蘅解释:“殿下若是想要出去走走,小女可以提前安排,免得出发时手忙脚乱,败了殿下出游的兴致。”
“不会。”太子摆摆手,笑吟吟道,“孤没有那般不讲道理。”
“……”洛之蘅置若罔闻,坚持道,“有备无患。”
太子定睛觑她片刻,饶有兴致地问:“行,那你说说,都要提前做哪些准备。”
“其一,吩咐膳房备足茶点小食;其二,安排府卫尾随保护。”
洛之蘅年年去云间寺小住,耳濡目染之下,早已对出游时的安排了然于心。见太子目露困惑,她略一停顿,耐心解释道,“出游所经之地,未见得如城内一般食楼林立,是以要提前备好吃食,以备不时之需。”
太子:“……那府卫呢?”
“府中护卫轮值自有定例,贸然抽调人手会扰乱王府防卫,是以要提前安排妥当。”
“孤的意思是,”太子顿了下,由衷发问,“只是出府游玩,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洛之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太子迟缓地眨了眨眼,心领神会。顿了顿,漫不经心道:“孤不需要府卫,撤了吧。”
洛之蘅不为所动。
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坚决,太子正要再出言拒绝,便见对面的洛之蘅动了动唇,慢吞吞地道:“……我需要。”
太子微不可查地愣了下。
他咽下已到嘴边的话,似有所感一般,试探问:“……你是要同孤一道出游?”
洛之蘅:“……”不然呢?
她稳住心绪,眼观鼻鼻观心,好声好气地解释:“阿爹军务繁忙,不得已回到大营,临走前特意吩咐小女,要尽好地主之谊,好生陪同殿下游玩。”
太子闻言,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
他行云流水地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遮住有些失控的神情。再搁下时,已然恢复如常,“叔伯费心,那就有劳阿蘅了。”
洛之蘅客气颔首,又朝他确认道:“所以殿下明日是打算出游?”
“当然。”太子不假思索地回。
“殿下可想好了要去何处游玩?”
太子指尖轻轻点着桌案,摇头道:“孤对南境不甚熟悉。”
洛之蘅意会,主动介绍道:“宁川城外的同顾山,林木葱葱,山道平缓,是踏春游玩的绝佳之处。山腰又有佛寺矗立,香火鼎盛。殿下若是无意拜佛,当作走得疲累时的歇脚之处也好。”
太子兴致缺缺地问:“还有吗?”
以为是他不喜欢登山,洛之蘅略一思索,又道:“不如去游湖?东湖岸边的柳树想必已经抽芽,此时泛舟湖上,观杨柳依依,赏春花锦簇,也不虚此行。”
太子百无聊赖地问:“没了?”
洛之蘅:“……”
洛之蘅毫不气馁地继续介绍。
她在南境长大,即便不常出府,也对周边的景致如数家珍,和太子说起时头头是道,不见生疏。
南境以山水见长,风景独具特色,美不胜收。
她说得几乎有些口干舌燥,可太子却始终兴味索然,仿佛对这些提不起分毫兴趣。
在太子复又问起“还有吗?”的时候,洛之蘅执杯啜饮,温凉的茶水入喉,平复喉间的干燥。
她清了清嗓,道:“宁川周边适宜游玩的好去处就这些了,再远些的,一日之内无法折返。”顿了下,她抬眼望向太子,“殿下若是想去远一些的地方,不如明日就在府中歇息,待小女安排妥当之后再行出发?”
“不必麻烦。”太子善解人意地道,“孤明日在城里走走就行。”
洛之蘅不假思索地回绝:“城里不行。”
太子眉梢微扬:“怎么不行?”
“宁川城内街市繁华,人流不息。若是在城内驻足,一则府卫没办法确保殿下的安全,再则人多动静大,会干扰商户的买卖,亦会妨碍百姓正常出行。”
太子不以为然:“这有何难,将府卫撤了便是。有孤护着,足以保你无恙。”
“……”洛之蘅似有所感,沉默片刻,问,“殿下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甩掉府卫?”
太子满脸写着问心无愧,悠然道:“在城内游玩时府卫不能跟着的规矩,孤事先并不知晓。”
洛之蘅将信将疑。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同她商量道:“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吩咐府卫乔装,暗中跟随。”
洛之蘅沉默不语,似乎正在权衡。
太子静待片刻,见洛之蘅仍有迟疑,通情达理道:“你若是担心叔伯不允,可以派人将他请回来半日,孤亲自同他解释。”
“……”
洛之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阿爹得知自己被太子摆了一道时的痛心疾首,又想起阿爹决定回到大营时鸟雀出笼般的轻快,终究不忍再去将他请回来。
静默片刻,洛之蘅妥协道:“……便依殿下所言。”
太子眼中染上得偿所愿的笑意。
两人双双起身,预备各自回院。
福身告辞时,洛之蘅顺势问了句殿下打算何时出城游玩。
这句询问稀松平常,洛之蘅在心里盘算着明日的出行安排,又思忖着还是要未雨绸缪,免得殿下一时兴起,想要去游山玩水时应对不及。
她一心二用,也就没有注意到太子忽然望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