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日是个雨天,江南的盛夏多雨,姑苏的雨季来了。雨打芭蕉的景致,北上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码头上开始装船,先生没有来,但是让两位师兄前来送她。
宋岚站在雨中却替她遮伞细细嘱咐她:“阿鲤入京后记得来信。先生还等着你的信。”
宋岚最近才和她熟悉,叫她阿鲤也没负担了。十分有做兄长的自觉。
她接过冬青的手里的盒子,递给宋岚说:“这是我答应阿吉的,你帮我带给他。我到了就会来信,书房里的书我都带走了,这些都是我的念想,等师兄来上京城后,只管来我的书房来看。”
宋岚明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她入京怕就会住到宫里去的。却满口答应:“那最好不过,我眼馋你的藏书很久了。”
赵幼澄知道他是安慰自己,也不解释。
上船后,长公主领着人进了船舱,傅容和傅嘉宜因为避雨也直接进了船舱,只有她站在甲板上不肯进去,回头望了眼,见两位师兄站在雨中和她挥手,她泪如雨下。
冬青见她哭成这样,也红着眼安慰她:“殿下,回了宫就好了。”
没人知道,她有多留恋姑苏城。
留恋姑苏城里的人啊。
大概是上船那日淋了雨,她从上船开始就感了风寒,又加上有些自厌的情绪,吃药也不上心,一路上都病着,行至沧州,逢北方大雨。
她复又着了凉,北方的夏天遇雨非常冷,她从一路上的病歪歪,到最后复又高热,等快到上京城时已经不能起身。
静义公主吓坏了,连傅嘉宜都不敢来找她。
冬青彻底慌了神,哭的眼睛通红,她见姑母来了,撑起身艰难说:“姑母,我梦见我父王了。我要去永嘉寺给他上香。”
静义公主听得大恸,红着眼哄她:“等到了码头,就有人来接你。”
她哑着声音:“我梦见我父王和母妃坐在院子里,父王嘱咐我早些归家。”
静义公主听得大骇。
匆匆出去了。
赵幼澄见所有人都吓着了。一个人躺在船舱里,望着顶上的纱帐悄悄笑起来。
她总要想办法,想一个能不住到宫里去的办法。
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了。
等人到通州别院,她是因着发烧,又起了红疹,咳嗽起来十分可怖,冬青和冬葵寸步不离地守着,隐隐传出有传染的征兆。
让宫里派来的人都不敢进来见她。
静义公主满脸憔悴,简直焦头烂额,赵幼澄要是有什么差池,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全责在她。
这次来的人是文襄,在宫中都是一等一的内官,见了静义公主气势上丝毫不落下乘,满脸笑意:“老奴见过殿下,有些年不见殿下了,殿下还是当年一样风采依旧。老娘娘可是日日盼着两位殿下,这不,一听说快到了,就打发老奴在这儿早早候着,说见了人立刻给她领到延嘉殿让她瞧一瞧。可怜老娘娘这些年,日日垂泪,牵肠挂肚的记挂着两位殿下。”
“文总领快坐,这些年可好?”
“劳殿下记挂,老奴还算得用,替老娘娘跑腿还可。”
他句句都在催,句句都是威严,静义公主根本不敢和他起冲突。
只好实话实说:“不瞒你说,阿鲤上船就开始病了,断断续续烧了一路,到了沧州都不能起身,尤其……”
文襄五十来岁,丝毫不见老态,慢条斯理端着茶杯挑眉问:“尤其什么?”
“她说……”
文襄听得吓了一跳,立刻变了脸色问:“当真?”
第11章 赵阿鲤如愿
◎两宫争相来接◎
静义公主面色铁青,心情坏到了极点,赵幼澄要是出什么事,她难辞其咎,此刻的她只剩下担忧。
“一路上病着,但自己忍着不吭声。北上天气渐凉,复又加重烧得最厉害的时候,一直在喊文敬皇兄等等她……”
文襄皱着眉,立刻道:“我去看看小殿下。”
静义公主立刻道:“阿鲤起了疹,怕是会传染……”
文襄一双利眼似刀,闪着光,斟酌片刻才说:“老奴隔着帘子给小殿下磕个头,小殿下这一去姑苏这些年,老奴实在心疼的紧。”
话说的漂亮,也不过是点个卯,怕传染又不想空跑一趟。
静义公主不敢耽搁领着人进了房间,果真房间全是药味,甚至闻到了淡淡的锻石灰的味道。
静义公主看了眼旁边的文襄,穿过帘子,赵幼澄见外面有人一闪而过,便轻声问:“我能去永嘉寺看父王了吗?我梦见太微宫了。姑母,你和皇祖母说……等我好了我再进宫去看她……我要先去陪父王了……”
因为胸闷气短,她说话有些断断续续。
文襄听得骇然,不敢大意,立刻退出来直接进宫去了。
赵幼澄见静义公主红着眼,故意问:“是不是皇祖母不准?”
静义公主太知道天家的亲情不值钱,但是毕竟赵幼澄是太后的亲孙女,这么多年养在姑苏城,她已经猜不透宫里的意思了。
哄走静义公主,冬葵领着冬凌匆匆进来。
冬凌立刻说:“殿下,裴大人已经回京,江南的冯志案从中枢衙门交到了刑部衙门。”
怪不得周家这么急切。
赵幼澄立刻说:“备纸笔。”
她只在纸上写了:我想住在太微宫陪父王母妃,求师叔成全。
之后将装进信封和冬凌交代:“你快马进城,赶在文襄之前帮我送给裴大人。”
说着将裴岘给她的玉佩一并交给冬凌,外加一枚城门令。
父王去世后,母妃就从东宫移居到了城东永嘉寺隔壁的太微宫,这里曾经是父王避暑的园子。
没等文襄出别院,冬凌的快马已经奔着入城。裴岘在家,听到有人来寻他。冬凌递了东西垂首站在一边。
握着玉佩皱眉打开纸,看了眼,问:“出什么事了?”
冬凌和静义公主一样的说辞。
裴岘肃着脸,斥了声:“胡闹!”
但也没说不行,只说:“你回去吧。”
宫中的赵晖得到消息不比周太后晚。
但两人态度截然不同。
赵晖还在批奏章,一看消息,立刻皱眉不可置信问:“怎么回事?不是有医官跟着的吗?”
大内官杨寿山立刻道:“文襄午后出城,在傍晚匆匆回宫了。”
赵晖闭着眼骂了声,沉吟不语,片刻后吩咐:“永嘉寺有文敬皇兄的长明灯,这是皇嫂当年亲手点的。阿鲤病中梦见皇兄也情有可原,但不可尽信鬼神之言,她既然想去永嘉寺,那就去吧。你亲自去安排,知会云檀一声,这个旨意让云檀发吧。带着医官一并去接人。阿鲤我托付给你,若是有个差池,朕惟你是问。”
杨寿山低头道:“奴领旨。”
延嘉殿的周太后听完文襄说的,惊怒道:“这怎么可好!阿鲤可要紧……”
她问了一串,只觉要出事,毕竟是亲孙女,那是她儿子仅剩的血脉了。
可又听赵幼澄频频梦见文敬太子夫妇,更是有要和文敬夫妇一起走的言论。
只觉头昏目眩,心碎至极,一听赵幼澄想住到太微宫去,立刻反驳到:“怎么能去太微宫,她是我的孙儿啊,宫里难不成还容不下她吗!怎么能孤苦一个人住到太微宫去!”
文襄不敢多嘴。
周太后自言自语一通,催着文襄去太医署寻人,立刻出城去,但再没提立刻将人接进宫来的话。
文襄便知道,主子的意思是要小郡主在通州别院养病了。
不等延嘉殿的文襄出发,皇后的两仪殿发了旨意,直言:江宁知府携家眷北上进京述职,通州码头遇上静义公主及小郡主一行人,得知小郡主一病不起。面圣立即禀报此事,皇后听闻心疼小郡主,特向陛下借了杨总管去接人。
等延嘉殿知道的时候,杨寿山已经连夜到了通州别院。
赵幼澄还在等,是延嘉殿的人先来,还是辅仁殿的人先来。
她只能求助师叔,或者再去求宗室中的老王爷们,就怕这时候师叔肯不肯帮她。
没想到陛下对她如此上心。
也不知道素来沉着脸的师叔,请动了谁来说这件事。让陛下如此迅速。
她一边难熬,一边坏心的盘算着。
杨寿山更是丝毫不怕她的病,进了别院,直接跪在赵幼澄面前,规规矩矩的磕了头,言明是陛下得知小郡主不能起身,实在担心,特派人来接,小郡主只管放心,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
赵幼澄心里终于放心了,想必陛下也清楚在太后的意思了,抢先让杨寿山来接人了。
也是,她是先太子长女,出了什么事情,还有宗室中的那些长辈们看着,陛下面上总不会好看的。
杨寿山带着皇后的车马,姿态放的很低。带着的人十分得用,规矩利索。
最后他秘见了静义公主。
静义公主很多年没有回上京城了,宫中的大内官,她哪一个都惹不起。
她一脸惊忧:“杨总领这是……”
杨寿山办事十分老道,在静义公主面前都毫无张狂,十分谦卑道:“殿下不必惊慌,实在是小殿下的病不能耽搁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担忧小殿下,特遣老奴来接人进京安置。殿下车马劳顿,今夜只管歇息,待明日休息好了再进宫,太后娘娘那里,还要殿下去宽心一二。”
他的话说的实在漂亮。
静义公主大概是明白意思了,更不敢置喙,她先前以为文襄来,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哪知道杨寿山也来了,而且杨寿山和文襄完全不同,可以说是礼数周到,丝毫没有越距,这让她更不敢轻视。
她幼年在周太后手下长大,对周太后的手段是亲身体会过的。她不可能为了赵幼澄得罪周太后,她还有儿女要看顾的。也更不敢得罪杨寿山,这是陛下的耳目。
一时间让她十分为难,更有些担忧,两宫若是有什么龃龉,她首当其冲就是炮灰。
杨寿山可不是来和她商量的,见完她就带着人连夜进京了。
静义公主心中不安,一夜没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傅容来寻,见母亲怏怏的,便说:“母亲这一路累了,先休息吧,阿鲤和妹妹那边我来看着。”
静义公主熬的眼睛通红,摇头:“阿鲤昨夜已经进京去了。我们今日进宫给宫中行礼,你带好你妹妹。”
傅容听得大惊:“怎么会连夜进京?不是说在别院养好身体再进京的吗?”
静义公主见他怒目,心中有些晦暗:“她没事,太后和陛下都担心她,别院毕竟简陋,进京后有太医署的圣手看着,更好一些。”
傅容知道这是场面话,他又不是小孩子。顿时自责住在隔壁丝毫没有听到动静。
静义公主知道儿子对阿鲤自小就十分偏爱,她也觉得儿子是喜欢阿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