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剑眉微微蹙起,仇野快步跨过周围的尸体,他来到一条小溪旁。
小溪在月光下叮叮咚咚流淌着,暮春的夜,水流依旧刺骨。仇野将发烫的手浸入溪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一下子将他的手包裹。
溪水流淌着,将他手上的鲜血洗净,带去远方,融入江海。
仇野单手舀起一抔水,水中映照着月亮,沾满月光的水便顺着指缝流走。冰冷的月光将他的手也重新变得冰冷,也重新变得苍白,这时他蹙起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要不要趁着月光还明亮,再做一单呢?
等纸签上的名字都勾完了,他大概就能休息几天。
仇野休息的时候只喜欢静静地坐下来喝酒,又或是取出磨刀石磨刀。刀要常磨才会快。
不远处传来风啸的声音,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来。
这是经过睚眦阁特殊训练的乌鸦,身体比寻常乌鸦小,扇动翅膀的声音比麻雀还轻,也不会发出讨厌的叫声,所以这种乌鸦常被用来监视和传信。
睚眦阁将这种乌鸦称作玄鸟。
玄鸟落到仇野的手心里,用尖尖的鸟喙朝他的手心轻啄三次,然后便扇着翅膀往回飞,似乎是在示意身后的少年跟上。
“宁熙……”
少年喃喃自语,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刚舒展开的眉毛又蹙起,眉心像是凝聚着一团乌云。
衣料擦着杂草,发出簌簌的声响,深夜里的一排排树木快速后退,只有月亮与少年并肩同行。少年很快超过玄鸟,玄鸟不得不飞得再快些。
月色更冷,少年的神色也更冷,他如今要去兑现曾经许下的承诺。
第16章 刀光
(你不该靠我靠得这么近的)
星更稀,漆黑的深空竟只剩一把镰刀弯月。
山寨不大,男人们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宁熙只能被绑在屋外,剩下一个小兵看守。
那人个子不高,脸却很大,眼珠外凸,像是只苍蝇。
夜色已深,宁熙却因为担惊受怕睡不着觉。看守她的苍蝇小兵也没睡,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妹子,天这么冷,陪我睡会儿觉呗。”苍蝇小兵眯眼笑着,脸上的肉都挤到一堆。
宁熙微微扬起下巴,睨着他,“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连睡觉都要人陪?”
苍蝇小兵还是笑,“正因不是三岁小孩,所以睡觉才要让美人陪。”
宁熙瞪着他,“你难道忘记你大哥说的话了么?”
苍蝇小兵嘿嘿笑着,“你就动动嘴,发善心帮帮我,手腕上的守宫砂又不会消失。你们闺秀最重视清誉,只要那守宫砂在,其他的就都是小事情,你说对不?”
宁熙其实听不太懂这个苍蝇小兵在说些什么?动嘴帮他,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直觉告诉宁熙,这不是好话。
她思忖半晌,点点头。
苍蝇小兵眼睛一亮,“你说的话可当真?”
宁熙苦笑道:“我都落到你们手里了,还能怎么办?不顺从点难道还要给自己找苦头吃吗?
苍蝇小兵像苍蝇一样搓着手,“你倒是聪明。”
宁熙身体本能地向后倾斜,连忙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苍蝇小兵像是有些不耐烦了。
宁熙低着头,看上去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害羞,你得找个偏远的,没人的地方。”
“说吧,你想在哪儿。”
“你们不是连带着把我的马车一同劫来了嘛,就去车厢里。那里暖和,又没人看见。还有,你得给我松绑。”
“松绑?那不行。”
宁熙继续叹气道:“我只是手被绑得疼了,想舒服些。而且你看我这样,手上连块能砸人的石头都没有,难道还能在你手里溜走?”
苍蝇小兵的凸眼球转了三转,心道,现在大家都睡着了,他即使偷偷占了便宜,这妹子顾忌着名声也肯定不会声张,以后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越想心越美,苍蝇小兵厚厚的嘴唇几乎要笑裂到太阳穴,喜滋滋地给宁熙解开了缚手的绳子。
镇国公府的马车又豪华又宽敞,拉车的马也是好马,这群山匪当然不会放过。
宁熙让那苍蝇小兵先上车,自己跟在后面。
那苍蝇小兵兴许是昏了头,竟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当他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宁熙掀开马车座位,取出藏在木板下她为逃跑所准备的包裹。
一个包裹里装的是衣裳,另一个包裹里虽然没有能砸人的石头,但里面装的黄金白银也足够砸晕一个七尺壮汉了。
宁熙毫不犹豫地抄起包裹往苍蝇小兵的后脑勺上砸,幸好这苍蝇小兵长得不高,宁熙才能砸得又快又准。
苍蝇小兵指着宁熙地脸说了串听不清楚的话后便“咚”的一声栽下去。
宁熙心跳得极快,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但她始终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快速跳下马车,解开绑在腿上的五彩绳,紧接着解开栓马的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马背。国公府拉车的马受过专门训练,性格温顺,所以宁熙的马背虽然爬得艰难,马儿也没乱挣扎。
必须赶紧逃出去,这山寨里的人,全是无信无义之徒。从上京赶来这里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还不知道她会被这群人用什么方式暗戳戳地羞辱呢。
可现在的问题是,她不会骑马,也不知道套马的缰绳是用来做什么的。
“跑呀,快跑呀。”宁熙轻轻抚摸着马儿的脖子,焦急道。
可是马儿非但不跑,反而长嘶一声,从鼻子里喷出热气。
这一声巨大的马嘶吵醒了山寨里睡觉的人。那些像鬣狗一样的人光着上半身出来了。
“跑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快跑起来呀。”
可马儿仍旧悠闲地甩了甩尾巴,一动也不动。
像鬣狗一样的人越靠越近,终于,宁熙在重重压力下,哭出了声。
她小声地啜泣着,死死咬住嘴唇,很快就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胸毛大汉胸前的绒毛茂盛得能编辫子,他大笑道:“宁小姐骑上马,怎么不跑呢?”
宁熙深深垂下头。
胸毛大汉继续笑,“哦,原来,是咱们宁大小姐不会骑马呀!”
“既然如此,就让老子教教你该怎么骑。”胸毛大汉神色狠厉起来,他抄起一根长鞭,狠狠打在马屁股上,“驾!哈哈哈!”
马匹受惊,在一声长嘶后,开始疯狂地奔跑起来。
宁熙被吓了一跳,一手拽住鬃毛,一手拽住缰绳,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了,只有本能地抓住这马儿身上的一些东西,好让自己不掉下去。
马儿越跑越快,宁熙听到身后也有马蹄踏地的声响,原来那寨中人都手持火把,骑着马匹在追她。
所以,这寨子里的人,当真那么无聊,像猫捉老鼠那样,先放走再捉回,最后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宁熙心头一阵恶寒,心想这次要是被他们捉了回去,还不如死来得痛快。
马儿跑出山寨,周围的树就多了起来。
山寨外面是片林子。深夜的树林漆黑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现在,漆黑的树林里却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身后手持火把身骑烈马追来的人越来越多。
宁熙明白,她逃不掉的,她如今已然是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外一个笼子。
忽然,只见一少年从天而降,他轻盈地从树枝上跳下来,坐到宁熙身后,将她环在怀里,然后双手攥住缰绳往后用力一拉。
马儿被缰绳拉得立了起来,最后停在原地。
“如果要杀我,麻烦给一刀痛快的。”宁熙被环住,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抽噎着边流泪边冷硬地反抗。
怀里的少女在发抖,柔软得像是一团云。
仇野从身后递去一块丝帕,“是我。”
怀中的少女立刻就不抖了,反而浑身一僵,最后终于软软地瘫倒在他怀中。
这下换仇野浑身一僵了。
宁熙瘫在少年有些僵硬的身体上,接过他递来的丝帕,用力地将眼角泪擦干。
她此刻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
马蹄声越靠越近,火把的光几乎要把整个林子点燃。
宁熙喃喃道:“仇野,原来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跟你一样说话算话的。”
嗅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其实想说,宁熙,你靠得太近了,你不该靠这么近的,你太软了,就跟没骨头似的,能不能别靠这么近……
可直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胸毛大汉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等看清宁熙身后的少年时,不由轻蔑一笑,“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敢在你爷爷跟前抢人?”
仇野不语,全当那胸毛大汉在放屁。
他将递给宁熙的丝帕叠了叠,最后蒙在宁熙眼睛上,在她后脑勺打上一个精巧的结。
“你为什么要蒙我眼睛?”宁熙倒是不害怕,只是好奇。
“不蒙眼睛,以后会做噩梦。”仇野说。
少年刚解释完,三尺长刀便应声出鞘。他双腿夹着马腹,一拉缰绳,马头便对准那胸毛大汉。
雁翎刀在温暖的火光下依旧泛着冷意,胸毛大汉骑的那匹马似也被这冰冷的气质所震撼,竟然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可气煞了胸毛大汉,他大喝一声,“把老子的狼牙棒拿来!”
于是四个人一起抬着一根狼牙棒过来了。
这根狼牙棒长六尺,重五十斤,除去手握的铁棍部分外,圆头处尖刺遍布。无论是外形和重量,都和当年梁山好汉秦明所用的狼牙棒相差无几。
更惊人的是,这个胸毛大汉竟然一只手就把狼牙棒举了起来!
他单手举着狼牙棒在头顶旋转三圈,朝仇野的雁翎刀投去轻蔑的眼神,“就凭你那把破刀也敢跟老子的狼牙棒叫板?等着被砸成肉泥吧!”
仇野神色依旧平静,他似乎总是这样,冷冷清清,就算有人砍断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种平静彻底激怒了胸毛大汉,他举着狼牙棒,策马朝那少年飞奔过去。
可是,他只飞奔了一段很小的距离就再也奔不动了。
他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比冬夜里白霜上的月光还要淡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