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安静下来, 康乐终于睡着了。
“韩江!你好大的胆子!!”苏老爷子喘着粗气,扶着拐杖胡子翘起,瞪着眼睛怒骂道:“身为朝廷命官,目无法纪!竟敢调动宫中护卫擅闯私宅, 还打伤我儿, 你就不怕我到皇上面前, 告你个越权逾矩, 残害无辜!!!”
“不怕。”韩江淡声道, 他抱着康乐,跨过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苏鸿,随口道:“你去告吧。”
“你、你……!”苏老爷子捂着胸口直喘粗气。
苏家大哥二哥看了一眼被韩江抱在怀中护着的康乐,眸光闪了一下,讪笑着,抱怨道:“韩大人下手是有些重了,毕竟以后还要一同为事呢……”
韩江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一笑,轻声道:“你们还真是,惯会异想天开。”
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不欲再同他们多言。
他一扬下巴,对着一身重甲、看起来压迫骇人的护卫冷声道:“带三公主回宫。”
整整一排护卫身着重甲,列队站在院中,让人见之胆寒。
赵媛芸双眼含泪,惊惧胆颤,被人护卫四面拦住,声如洪钟道:“三公主,请!”
除却一队护卫,门口还停了数辆马车,赵楚韫、赵霄、云贵妃、福公公,还有宁思明楚靖远全都来了,坐立不安地守着,时不时担忧地望一眼门口。
“哎,出来了出来了!”楚靖远激动地喊起来,顿时所有人都起身,关切地看着他们。
云贵妃冒雨下车,见韩江抱着康乐出来,腿一软,被赵媛芸和赵霄双双扶住,声音发颤地问:“绵绵,绵绵这是怎么了?”
对着她,韩江依然神色冷淡:“无碍,只是睡着了。”
赵霄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扶住云贵妃,沉声道:“马车上已经备好软垫香炉,太医也在迎春殿候着,我们赶紧送二姐姐回宫吧。”
得知康乐无碍,宁思明和楚靖远齐齐松了口气,康乐折返回宫,他们不便同行,便留了下来。
只是没过多久,苏府又出来一些人,都是和苏鸿年岁相当,京中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们。
楚靖远骑着马远远地看着他们,皱眉:“宁兄,他们为何今日会在苏府?”他担忧道:“他们不会还憋着什么坏招吧?”
宁思明沉吟片刻:“他们是来参加今日苏府宴席的,至于有什么目的,暂不可知。不过无妨,韩大人已安排了人守着,不会生出事端的。”
迎春殿里,太医院数位太医早早就候着了。
迎春殿里温暖干燥,连棉被都被烘的蓬松柔软。宫女们已经备好沐浴的热水,撒了鲜花,驱寒的热茶、干净柔软的衣服,全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康乐一回宫,立刻被团团围住,众人关切地看着她,生怕有丁点差错。
韩江依然横抱着康乐,只是殿内温暖,她不再一直往韩江怀中缩,动了动,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和小臂上斑驳的红痕——
众人一惊,霎时都变了神色,赵楚韫快步上前,皱紧眉头抓住康乐的袖子,动作迟缓地往上掀了掀,露出更多。
霎时,韩江眼底一片血红,泛起冰冷杀意!
从碧见状不对,赶紧哑着声音上前解释:“这红痕是公主对身上的衣服感到不适产生的,并非是有人为之。”
太医上前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的,是肌肤敏感,并不是受外力影响所导致的。”
赵霄上前一步,道:“还请韩大人把二姐放下吧,先请太医诊治。”
韩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汹涌翻腾的怒意。
他向来冷静自制,亦是亲眼看到,苏鸿根本连康乐袖角分毫都没碰到,可是在看到康乐手臂痕迹的时候,理智霎那全都离他而去,只有杀意叫嚣着,把苏鸿碎尸万段!
韩江克制地看了一眼康乐手腕上的红绳金铃铛,它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娇小乖巧。
他动作很轻地把康乐交到宫女手上,宫女们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抱着康乐,十分小心地不要惊醒她。
可是康乐睡梦中也似有所觉,她下意识伸手轻轻勾了一下韩江袖角,纤细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旋即慢慢抬起,露出一双迷蒙晶莹的眼睛。
“韩江,”她下意识地喊出口,扭头去寻他的踪迹。
“我在。”韩江伸出手,第一次真正把这双小巧柔软的手握在掌心。
康乐的手雪白冰凉,像是一捧柔软的雪落在掌心,让人忍不住细心呵护,又让人担心,掌心的温度会烫伤了她,让她融化。
康乐看着他,刚睡醒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带着水汽,像是含着泪珠,她声音低软道:“你要走了吗?”
“不走。”纵然四周许多人都看着,韩江依然神色淡然,他顿了下,低声解释道:“我衣服湿了,要去更衣。”
康乐牵着韩江不肯放手,云贵妃看着,放轻了声音劝道:“绵绵乖,韩大人先去更衣,你也换身干净的衣服,两个人都要好好的,才能不生病。”
康乐犹豫了一下,乖乖地点了点头。任由从碧牵着,进了浴室。
喝了一碗驱寒的药,泡了热腾腾的澡,重新换上迎春殿中干净温暖的衣服,康乐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软乎乎的脸颊被水汽蒸出红晕,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孙太医摸着胡子诊了许久的脉,松了口气,说:“无事!”
云贵妃、赵楚韫,赵霄和从碧闻言也都放松了一些。
康乐乖巧地收回手,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疑惑地问:“韩江呢?”
不是说更衣吗,她都沐浴过又换了身衣服,他怎么还没有来。
云贵妃坐在床边,温柔地拉着康乐的手,说:“你父皇有事找他,便先离开了。”
“哦。”康乐软软地应了一声,沉默许久,又问:“那他还会再来看我吗?”
云贵妃和赵楚韫都不知道她今日为何这样执着于要见韩江,只有从碧心中清楚:公主还记挂着想要对韩江说的话。
从碧应声道:“公主不要担心,奴婢差人守着,待韩大人出来了,便请他再到迎春殿来。”
康乐点了点头,面上浮现期待。
那厢,顺宁帝召走韩江,却并未说正事,只是先问了一句:“康乐可还好?”
韩江淡声道:“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那便好。”顺宁帝既没有问康乐在苏府和经历,也没有追究韩江私自调兵的逾矩,可能是不在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顺宁帝最近痴迷上了木工,正带着围裙,一身木花地用刨子把一块木板刨得平整光滑。
韩江还是一身湿衣,看刨子下开出一朵朵木色的花朵,声音平静道:“皇上不是喜爱诗画,最近怎么突然又对工匠起了兴致?”
顺宁帝仔细检查着木板是否可用,闻言笑了一下,说:“人生嘛,总不可能一成不变。”
他遗憾地扔了不合格的木板,想了想,叹息道:“就像当年皇后薨了,朕伤心了好久,但时间久了,慢慢地也过去了,如今,有苏贵妃相伴也挺好。”
似乎是提到往事,触动了顺宁帝心弦,他怅然道:“朕有时候看到康乐,会觉得她和皇后很像。”
“不管外表如何,骨子里都是温柔又坚定的,钟情,且长情,做出了选择,就永远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所以,康乐才会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哪怕知道自己十六生辰将至,哪怕没有得到韩江的回应,也依然温柔且坚定地对宁思明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顺宁帝转身,看着韩江,含笑道:“听说,韩卿素来不信怪力乱神?”
韩江垂下眼睛,没有应声。
顺宁帝捏碎手中的刨花,淡淡道:“朕以前也是不信的,慈宁山的和尚们说徽安皇后和朕不相配,就算成亲,也做不成一对长长久久的佳偶。”
“后来朕发现,果然,朕和徽安皇后既不是佳偶,也没能长长久久。”
徽安皇后出身并不高,是一户家中富商的独女,被顺宁帝在人海中惊鸿一瞥,力排众议,无视满朝异议,迎她成为皇后。
韩江还记得那个冷艳的女子,她极聪慧且理智,但慧极伤身,太聪明了,就会冷淡且厌世。
顺宁帝痴迷追逐着她,爱她的容颜,也爱她的冷淡,在她的引导下,收起玩心,安安稳稳地做了好几年勤恳的皇帝。
后来徽安皇后薨了,顺宁帝便放任自己耽于玩乐,不理朝政。
“康乐是朕和徽安皇后唯一的孩子,”顺宁帝平静道:“朕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健康。”
“慈宁山的老和尚说,她最好在十六生辰前成亲,由她的夫君一步一叩首行至慈宁山殿前,亲手为她再点一盏长明灯,两人命格相连,才能长久。”
韩江一僵,哑声道:“皇上信了?”
顺宁帝冷静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康乐是朕珍爱的女儿,朕不愿让她冒一点险。”
他撩起眼皮,淡淡地看了韩江一眼:“不过韩卿不信怪力乱神,觉得这些荒唐也是应当的。”
“好了。”顺宁帝没管韩江脸色,只是摆了摆手,神色疲倦道:“朕乏了,韩卿也回去休息吧。”
韩江出了大殿,看着依然烟雨朦胧的宫墙,安静地沉默着。
韩江不信鬼神。
他出身偏远渔村,父母在一场风暴中过世,还未下葬,家中仅余的东西全部被宗族瓜分殆尽。他们一边享用着父母留下来的东西,一边对他唾骂一句:扫把星!
若天理昭昭,为何这些人还能活得理直气壮?
后来得远亲自助,他得以入学堂,从此入仕,正当他在朝中站稳脚步,想要报答的时候,才知那家人尽数死在匪患手中。
若为善的命短,造恶的富贵又寿延,还谈什么善恶有报。
在他踩着累累白骨登上高位的时候,又来跟他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简直荒唐!
可是、可是……康乐那样晶莹脆弱的小公主,捧在掌心温柔呵护都让人担忧她会受伤,若是——
若是她真的需要一位神灵保佑呢……
从碧吩咐的宫女一见韩江出来了,立刻迎上来,怯怯道:“韩、韩大人,康乐公主在迎春殿等着您呢,您何时方便过去一趟?”
韩江柔了眉眼,低声道:“这就去。”
康乐淋了雨,又受了惊,睡了一觉醒来,反倒比平日里精神更好。
她抱着瑶光,乖巧地坐在门口,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瑶光柔软光滑的皮毛,心不在焉地看着门外。
玉珠串成雨帘从屋檐落下,康乐披散着头发,一身雪白柔软的锦衣,眉目如画,神色安宁。
“韩江!”
韩江刚出现在门口,康乐已开心地起身,瑶光猝不及防从她膝盖上摔下,它回头看了眼韩江,不以为意,甩着尾巴,晃晃悠悠地去了内室。
韩江收伞,宫女上前把湿伞拿到原处放置,另外一个宫女用干净的布巾沾走他周身的水汽。
再门口略站了站,确保不会把湿气带到室内,韩江才抬脚进了屋,轻轻皱起眉头,“怎么坐在门口?”
康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又柔软轻声回答道:“等你。”
韩江的心霎时软了一角。
康乐踮着脚尖,仔细地看了看韩江的衣服,小声问:“你不是去换衣服了吗?”
她伸出指尖,轻轻地摸了摸韩江胸前衣服的位置,不由地皱起眉头,嘟囔着说:“怎么一直穿着湿衣,现在都干了。”
韩江抓住她的手,顿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往后退了一步。
康乐怔愣,茫然地看着他:“你……”
韩江解释:“……我身上还有水汽。”
康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回避,伸手扯着他的袖角,抬起头仰着脸,眉头轻蹙着,眼神可怜巴巴的,低声问:“你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