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完伤处,崔述满面俱是眼泪。舒念本待拔针,复又停住,仍由入骨针封穴,摸摸他冰冷的前额,“就这样,睡一会儿。”
崔述在她指下瑟缩,呼吸急促,间或有一二声粘腻的鼻音,啜泣一般——
如一只受伤归巢的小兽。
许铤进来,向舒念行礼。
舒念镇重回礼,“多亏许大人及时赶到,实不知该如何谢你。”
许铤避开,“不敢冒领功劳。”见舒念惊讶,“大人内功登峰造极,虽离苏秀极近,但苏秀爆体时,自有真气流转在外相护,两相撞击下短时昏晕。下官赶来,只来得及护送大人回来,不敢枉居功劳。”
舒念一滞,难道她想错了,崔述竟不是自毁?
“大人如何?”
舒念低头,“外伤已无大碍。内伤需等外伤痊愈,恢复意识,才有法子。至于——”至于心里的伤,只能靠他自己,谁也帮不上半分。
许铤居然听懂,谨慎道,“大人认不出身边人,听姑余小公子言,仿似六年前情状,应是旧病复发——”
亲兄养父勾结设陷,囚禁剥皮,恶毒诅咒,旧病复发有甚么稀奇?
万幸活着,活着便好。
舒念想了想,“阿述这样,非但经不起路途颠簸,亦无法入京接任,你可禀过太子?”
许铤四顾无人,小声回禀,“太子本在湖北查粮道事,昨日接讯,已秘密出发,亲来黄石探望。”
不论为了什么,当今监国太子对崔述之好,简直贴心贴肺,无可挑剔。
崔述在枕上摇头辗转,“别,别碰我……”似要挣扎,却被入骨针强行制住,动弹不得,只能源源落泪。
舒念俯身,连着被子将他抱紧,“别害怕,没有人,不会碰你。”
许铤极其识相退出去。
入骨针压制下,崔述昏睡一日。入夜时分,忽然发起高热,一个片时便烧得神志模糊,即便去了入骨针,亦无法清醒过来——
好在此间府中有冰,侍女用厚绢盛冰,做了冰袋退热。谁料稍一碰触,昏沉中的人便不住发抖,绵绵呼痛,细微一二声呻/吟,反反复复只一句“别碰我”。
舒念只能由他,倾身上榻,将一个火炭一般的身子牢牢拢在怀中,轻声安抚。
崔述瑟瑟缩在她怀中,鼻翼小扇子一般快速鼓动,啜泣有声,忽尔睁眼,“脸,我的脸——”
舒念轻吻他濡湿的眼睫,“无事。”
崔述黑琛琛一双眼中半丝光亮也无,凝望虚空之中,嘴唇不住发抖,“我的脸——”
“无事。”舒念拦着不叫他说下去,“你的脸好好的,便是坏了些,我也很喜欢。”
崔述仿佛不知身畔是谁,静默片刻,又抖个不住,“又傻,又病,又难看……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心下一动,难怪石室中崔述情绪异常,见了自己也不大亲近——阮青君那厮纠缠自己,原来都叫他瞧在眼中?
平日里自己多与人说一句话都要打翻醋缸的人,见到那日不堪情状,不上前一刀杀了阮青君泄愤,竟是心灰意冷,跑出去喝闷酒?
舒念恨不能揪着领子痛骂一回,然而崔述眼前琉璃易碎的模样,只能生生忍了。
她心里爱恨交织天人交战,怀中崔述早又烧得糊涂,一只手挽着舒念襟口,一时昏睡,一时啜泣。
此后再无片刻清醒,足足三日,烧得神智不清,粒米不进,只能喂些清水,偶尔强行哺些食物,立时便吐得昏天黑地。
舒念不敢乱来。不能用冰,便用温水擦身退热,不能进食,只得吩咐将上好的牛乳制糖,哺给崔述吊命——
如此勉强维持,三日过去,崔述软作一团稀泥,连脖颈都是塌的。每日洗浴更衣,皆由人抱着伺候——万幸他神智迷糊,但有半分清醒,只怕早已羞愤至死。
舒念没日没夜躲在房中,翻阅姑余送来崔述六年前的治病记录,和九鹤府藏医典——好在崔述如今并不睁眼,身边是人是鬼也不得知,倒也不太粘人。
第四日晨起,侍人伺候擦身。刚除下衣裳,崔述忽然醒来,没见舒念,大发脾气。舒念闻讯赶来,崔述赤条条躺在枕上,一看见她便嘶声喊叫,“你去哪了?”
他自以为疯狂猛烈的咆哮,听在舒念耳中,便如蚊蝇振翅,细弱不闻。
昏沉三日,忽然清醒,“回光返照”四个字掠过舒念脑海,心下凉了半截。便立在原地,居高临下,冷酷看他,“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去哪吗?”
崔述大睁双目。
“三日。”舒念立在榻边,一字一句道,“三日了,你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药么?”她越说越气,“你既横下心要去死,我去哪里,你还管得着吗?”
崔述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一句话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冲口而出,“念念照顾我,累不累?”
舒念气得发笑,“我正等你问我呢,你都不问,就敢胡乱瞎猜?”便作势要走,“你不问,我走了。”
崔述虚弱不堪,被她一通喝斥,越发神智模糊,生恐她要走,稀里糊涂顺着她道,“问……问你。”
“我不累。”舒念止步回来,往他身畔盘膝坐下,“我想要一辈子照顾你。”
崔述唯觉目中沉重,眨一眨眼,便有温热的水珠划过面颊,开了阀子也似,源源不绝。
“可你若死了——”舒念语气一转,“我便只能走了,我不喜欢给人上坟,也不会回来看你,你在地下若是寂寞,喝过孟婆汤,便把我忘了吧。”
崔述指尖震颤,奋力向她伸手。
舒念握住,屈膝上榻,将一个滚烫身子抱在怀中。发烧多日,往日晶莹的皮肤都有了枯竭之意,涩滞不堪,“你若好起来,我有好多秘密,天底下只与你一个人说。”
崔述脑中浓雾弥漫,并无意识,只知依她,“好,只与我说。”
“好多秘密。”舒念张开五指,一点点理顺他干枯的头发,“一辈子也说不完。”
怀中人目光早已凌乱不堪,只拼死强撑着不肯闭眼,嘴唇翕动,“一辈子。”
……
他开始不那么冷了。
身边面目模糊的活物们却仍旧吵闹聒噪,没完没了。活物们初时争着与他说话,后来便不太理他,都去缠着念念。
他烦恼不堪,一天夜里,向念念恳求,求她把那些东西都赶走。
活物们第二日便不再出现。他的身边只有念念一个人,他感觉圆满——
永远这样,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搞出来就提前放了。这章写得窝很不开心,感觉巨巨们看了也会不开心,窝在加班,今天6点大结局。
以后不搞这种事了,真的。
感谢:
读者“阿澄”,灌溉营养液 +10 2019-04-07 23:10:14
读者“vvvhsy”,灌溉营养液 +10 2019-04-07 21:38:28
读者“正在输入”,灌溉营养液 +4 2019-04-07 21:35:18
第78章 大结局
◎秘密◎
舒念坐在窗下, 往治病记录上反复出现的“自戕”二字上划一个大叉,又划一个。
正自出神,门外脚步声响,许铤在外道, “接驾, 太子殿下驾临。”
舒念忙下跪迎候, 好一时听一人道, “起来吧。”月白一段衣襟身前一拂, 又移向床畔。
舒念起身。眼前未来的天下至尊三十有余,四十不足, 白面有须, 面貌温和。
崔述昨日夜里烧热复发,又吐过一回, 此时力尽神竭,正昏昏睡着。
太子俯身, 被崔述消损情状吓得一个哆嗦,斥一声,“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便向外呼唤, “董太医来。”
须发皆白一名老者进来, 身后跟着三名药童,足足提了六只药箱。
“劳烦董太医。”太子吩咐一句, 避到窗前,看见治病记录,随手一翻, 问舒念, “都看过了?”
“是。”
“当日孤被九水鬼生擒, 本是必死。”太子道, “若非阿述这孩子拼死相救,现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早已易主,你可知?”
舒念不知为何提及此事,只能应一声,“是。”
“孤命人查过你,治病本事有,底里不算清白。阿述既离不得你,先留下伺候。”太子道,“今日孤来,一言相告,盼你好生放在心里:阿述在一日,你便在一日,阿述若有个三长两短——”
他忽尔闭口,目光冷峻,漠然看她。
舒念怔住。
“尽心伺候,孤不叫你吃亏。”太子一顿,语气渐转和煦,“阿述虽然神智糊涂,却是个好孩子。你有甚要求,现在便可与孤说。”
舒念直到此时方才明白,太子殿下一路威逼利诱,竟是唯恐崔述痴傻,被她苛待?一半好笑,一半难免心酸——大约在旁人心里,她的阿述,不会好了。
“殿下吩咐,敢不尽心。”
二人一坐一立,寂静无言。一声惊叫打破沉默,“别,别碰我……”
舒念疾步上前,床边众人潮水退后。崔述支着身子不住发抖,看见舒念,顿如溺水之人抓着一块浮木,张手叫道,“念念,叫他们走。”
舒念扶着他身子,摸一摸干涩发烫的后颈,“劳烦诸位出去。”
太子摆手斥退侍人,却把董太医留了下来。舒念拿这位天下至尊无法,只能一只手揽着崔述细瘦的肩,另一只抚在脖颈处,轻轻安抚。
太子唤一声,“阿述,孤来了。”
崔述看他一眼便浑身哆嗦,往舒念怀中躲避,“出去,让他们出去——”言语之中,隐约泣音。
太子皱眉。
舒念见这情状不像样,俯身往崔述额际轻轻一触,崔述身子一震,眼皮低垂,陷入昏睡。
董太医看见崔述眉心多出来的一点嫣红,颤声道,“入骨针?”
“是。”舒念将崔述移回枕上,“时常惊悸,全靠入骨针维持。”
董太医向太子跪下,“崔大人心病与六年前相似,身子却远较六年前不如。万幸苗姑娘医术卓绝,老臣无能,求殿下交由苗姑娘诊治。”
太子冷笑,“朝廷养医,等的就是‘无能’二字?若再自戕,又当如何?”
董太医连连磕头,“有苗姑娘在旁,大人断不会再有自戕之事。”
许铤上前道,“董太医所言甚是,大人在苗姑娘身边,从未自戕。”
太子看一眼舒念,忽尔摆手,“你们都出去。”转向舒念,“他们说的可属实?”
“是。”舒念道,“殿下放心交给小女,定有康复一日。”
太子沉吟一时,“既如此,孤命许铤带一支亲卫随侍阿述,交你安排。至于你命许铤回禀辞去九鹤府卿一事,孤驳了,不准。”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