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真有了身孕,我会放心不下。”贺兰慎垂下眼认真道,“我们将来所做之事,无异于刀尖上行走,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让你承担更多的危险。”
裴敏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贺兰慎打断她道:“我知道,你大约又要说我‘不解风情’了。可我非是不懂,而是舍不得。”
裴敏是个崇尚享乐之人,做事向来只凭喜好,倒没有这么多思虑。因隐瞒贺兰慎一事,她心中有愧,便想着满足贺兰慎这一夜,却不料被拒。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丝毫恼怒羞耻,反而心中愈发温和平静,有种细腻的甜蜜涌上心头。她习惯了被索取、被谩骂,偶尔被这个比自己年少的情人珍视保护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想到此,她笑出声来,唇上咬痕鲜艳,道:“好了,我知道啦。只是宵禁后难以通行,我能来此找你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否允我在此留宿一晚?待卯时通行,我自会走的。”
卯时……
原来彼此相处的时间,竟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
“好。”贺兰慎松开她,温声道,“我去给你准备客房。”
“不必了,就几个时辰而已。”裴敏拉住他的手,眨着晶亮的眼道,“若不嫌弃,咱们一起睡便是。”
即便明知于礼不合,贺兰慎也不舍得拒绝。
今夜似乎格外宁静,连深秋的寒风都变的温和起来。贺兰慎给裴敏打了水梳洗,待他从庭院中冲凉回来,裴敏已梳洗完毕,正披散着头发在屏风后宽解外袍。
贺兰慎还是第一次见她长发披散的模样,墨色的头发柔和了她过于张扬艳丽的五官,别有一番风情。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便再也不舍得离开。
“好看么?是不是后悔方才拒绝我了?”裴敏将外袍搭在屏风上,只穿着纯白的中衣向前,用袖子擦了擦他眉眼处湿漉漉的水渍,“都快立冬了还冲冷水,仗着年轻身子好就为所欲为?”
贺兰慎感觉刚降下去的热度又沿着心口蔓延四肢,按住她的手道:“不早了,睡罢。”
裴敏先行上了榻,躺着滚了一圈,拍了拍被褥道:“你的床榻挺大,就是硬了些。”
“卧榻太软,不利于修行。”话虽如此,但贺兰慎还是拉开了高柜的门,从中抱出一床柔软的新被铺在榻上,仔细将每个褶皱抚平了,方问道,“这样好些了么?”
“行了行了,上来罢。”裴敏曲肘撑着脑袋侧躺,乌发自肩头柔柔地垂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
贺兰慎吹了灯,将幞头摘下搁在叠放整齐的衣裳上,这才掀开被子仰面躺下。
他连睡觉都是这般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朦胧静谧,连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裴敏掩唇打了个哈欠,趴在枕头上看着贺兰慎模糊的睡颜。
片刻,她伸手戳了戳贺兰慎扬起的唇线,低低笑道:“别以为天黑我就看不出来,真心,你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啦!和我同榻而眠,就这般令你开心?”
贺兰慎清了清嗓子,将嘴角的笑意收敛些,诚然道:“嗯。”
不知是不是灭了烛火的原因,暗夜中这声克制低沉的‘嗯’格外撩人。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裴敏已先一步做出了行动,遵从本心啄了啄他的唇角。
贺兰慎的呼吸明显乱了。
大约觉得好玩,裴敏又啄了啄他的鼻尖,垂下的头发落在贺兰慎的脖颈处,仿若羽毛搔刮而过。
有趣!贺兰慎简直僵成了一块又硬又热的石头。
腰肢忽的被大力揽住,还未来得及逃离,炙热凶猛的吻已攫取了她的理智与呼吸。
这个吻绵长热烈,与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很不一样,直到被褥凌乱地散在地上,贺兰慎压着她的腕子居高临下地凝视她,裴敏才知道自己撩拨了一头怎样的野兽。
分别的怅惘,年少的情动,夜色的缱绻,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不可以……”贺兰慎攥紧她的腕子,绷着最后一丝理智,呼吸颤抖,涩声道,“这样不对。”
他的眼睛那样清冷明亮,写满了爱意与挣扎。
裴敏叹了声,无可奈何道:“听着阿慎,我喜欢你,所以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听话,松开手……”
被压着腕子,她只能费力地抬起头,于贺兰慎耳边笑着安抚,一句‘我帮你呀’几乎是化作气音拂过耳畔。
卯时,宵禁解禁,远处钟鸣声响起,涤荡心神。
裴敏睁开惺忪的眼,眼睛还未适应昏暗的光线,便撞进一双幽深的眸中。
裴敏一怔,揉了揉眼哑声道:“你不会一夜没睡罢?”
心上人在侧,还是这样一个大美人,贺兰慎如何睡得着?回想昨夜点滴,胸口更是烫得不行。
“卯时了?”裴敏翻了个身仰躺着,闭目倦怠问。
“嗯。”贺兰慎伸手将她凌乱的鬓发别至而后,低低问,“必须要走么?”
这话倒是提醒她了。
裴敏咬了咬牙挺身坐起,揉着酸痛的手腕道:“最近被人盯得紧,得趁天亮前回去。”
贺兰慎也跟着起身,拉住她的手思忖片刻,道:“我可以将你藏在房中,直到我离开,没人会知道你在这。”
裴敏惊讶于他竟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语,随着两人关系的越发亲密,他似乎也越发变得像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少年了。
“你明知道这不成。师姐顶替不了我太久,迟早会露馅。”不忍见他落寞,裴敏抚了抚他半长的头发,岔开话题道,“平日里你戴着帽子,我竟不曾发现你头发这般长度了。”
贺兰慎果然有些介意,拿起搁在一旁的幞头戴上,遮住那长度古怪的头发道:“有些奇怪。”
“但还是好看的。”裴敏笑得双肩颤抖。
贺兰慎抿了抿唇,将幞头调整端正,起身穿衣道:“我送你回去。”
这会儿裴敏没有拒绝,欣然道:“好啊。”
天还黑着,街上十分空荡,只有零星两三个早点商贩敲着木梆子卖馄饨、面食之类。
两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从夜色混沌走到天色微明,崇仁坊的坊门于街道尽头隐约可现。
送人十里,终须一别。
裴敏并非黏腻扭捏之人,便停下脚步大方道:“贺兰真心,军旅艰险,你要好好护着自己。待你得胜归朝,我这边的事应该也差不多了,将来才好顺遂成亲。”
她负手站在黛蓝的晨曦中,鼻尖在冷风中冻得微红。贺兰慎望着她,颔首道:“你也是,要平安等我归来。”
“放心罢,那么多风浪我都熬过来了,没理由跌在这儿,顾好你自己就成。”说到这,裴敏想起一事,揪着贺兰慎的衣领道,“昨夜我要临幸你,你偏不肯做到最后,此番去塞外,你若敢跟着军痞们找别的女子泻火,我就宰了你,听见不曾?”
贺兰慎皱眉,似有不满道:“军营生活再清苦,也苦不过做和尚。我既是许诺了你,又怎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
“也对,倒忘了你曾是个和尚了。”裴敏放下心,替他抚平衣襟。
抚着抚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久,自嘲般嗤笑道:“没想到,我也有像深闺妇人般伤感离别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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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十月初, 贺兰慎离开长安出征北上。
那日凄风凛冽, 长安下着清寒的飘雨。旌旗猎猎,军仪肃穆,年轻的将军一身战甲于马背上回首展望长安。城郭绵延,门洞萧索,行人背着包袱行色匆匆,他的视线定格了一瞬, 而后变得深沉坚定, 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净莲司内, 裴敏一个人歪身坐在正堂中,撑着脑袋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案宗卷轴, 长长叹了一口气。
回想年初相遇, 贺兰慎轻轻松松接住数百斤的铜缸跨入净莲司, 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如今两情相悦,期间不过短短十个月,却仿佛经历了一辈子般漫长。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敏已习惯身旁有一人静坐相伴,或提笔批阅,或低声交谈……而现在, 再也没有人替她将凌乱的公文清理整齐,心也跟着正堂大厅一起变得空荡起来。
奇怪,自己在遇见贺兰慎之前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么,这会儿又矫情什么呢?
想到那日清晨他送自己回司,在无人墙角里失控的临别之吻, 她不由浅笑,砸吧着嘴回味了一番当时的热烈缠绵,这才搓了搓发冷的指尖,打起精神研墨审阅公文。
刚批阅了几本,便见门外一小吏捧着一叠新的证词公文等物躬身进门。那小吏扫了眼裴敏案几上堆砌凌乱的纸张案卷,眉毛拧成个疙瘩,抱着新的公文不知该往哪里放,讷讷道:“裴司使,这……”
裴敏眼也不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笔杆敲了敲身侧地面,懒洋洋道:“搁这儿罢。”
“是。”小吏放下公文,转身欲走,却被裴敏唤住。
“你等等,把这些移去书楼密阁,交给朱雀处置。”裴敏拿起一旁审阅完毕的几本案宗,丢入小吏怀中道,“这是蒲州官银那案子的后续,其中牵涉颇多,你千万要小心些,务必亲自交到朱雀手中,他知道如何处理。”
一听说裴司使竟将如此重要的机密卷宗交给自己运送,小吏既兴奋又惶恐,捧着那几本薄薄的公文肃然道:“裴司使放心,我一定亲自送到。”
裴敏‘唔’了声,继续埋头审阅。
小吏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机密公文出门,转过回廊,朝书楼方向前去。穿过中庭时,迎面走来一个白面细皮的年轻吏员,笑吟吟道:“程六兄,往哪儿去?”
“来兄!”程六与来俊臣关系极好,换句话说,这净莲司内半数以上的吏员都与来俊臣交好,这般会做人又仗义大方的同僚,谁会不喜欢呢?
程六抬起下颌示意自己手中捧着的公文,道:“有几分卷宗,裴司使让我送去书楼密阁。”
闻言,来俊臣流露出惊讶艳羡的神情,问:“送去密阁,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机密文件罢?程六兄近来深得裴司使信赖呢,看来晋级升官指日可待,来某在此先恭喜程兄!”
“见笑了,承蒙裴司使抬爱。”一股清香飘来,程六皱了皱鼻子,嗅道,“好香的酒味!来兄手中提着的,可是忘仙居的玉露春?”
来俊臣眼珠一转,晃荡着手中的小酒坛道:“正是!只此一坛,还是我托朋友走了关系才抢到这么点儿,正要与程六兄一同畅饮……”
说着,他手上一个不察脱力,酒坛哐当一声摔碎在脚下,溅起的酒水将程六的靴子打了个透湿。
来俊臣大惊,歉意道:“抱歉抱歉,程六兄,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见来俊臣蹲身,作势要用袖子来给自己擦拭靴子,程六心中感动无比,跳脚躲开道:“无碍无碍,来兄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来俊臣自责关切道:“这天寒地冻的,程六兄还是去换双干爽的鞋子较好,若是因有损仪容而被裴司使责备,亦或是着凉风寒,那便是来某的罪过了。”
程六有些犹疑:“可是,我还要赶着去送公文……”
来俊臣道:“若程六兄不嫌弃,可将公文交给来某暂管,来某于此处等程六兄换鞋归来,再将公文还给程六兄。这样程六兄既不会受寒,又不会被我抢去功劳,如何?”
听来俊臣这般说,程六颇为不好意思,细声道:“什么抢功不抢功的,我并未有如此龌龊的心思。来兄的品性我是绝对信得过的,那就有劳了。”
程六不疑有他,将公文交到来俊臣手中,而后匆匆赶往寝舍换鞋。
来俊臣笑眯眯望着程六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他眼底的热忱也渐渐淡去。
四顾无人,来俊臣转入假山后打开公文密折,粗略扫视两眼,随即勾唇一笑:“有意思,蒲州官银流失的背后,竟是牵扯到废太子-党-羽……这么大一桩密谋案她竟然压着不上报,是何居心哪?”
说着,他瞥见公文中夹带的一封密信,便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蜡,抽出密笺展开一瞧,密信上寥寥数言,相约裴司使于十一月初六东宫兴安门夹道私见,共谈应对废太子之策……
落款处没有姓名,却赫然盖着东宫储君的印章。
裴敏压下废太子-党-羽密谋一案不上报,又与现太子李显勾结,这其中任何一桩捅到武后耳中,都是非死即伤的大罪。
“裴司使,这可是您自寻死路。”来俊臣上挑的下场眼眸中闪过寒光,将公文小心复原,确定一丝一毫皆与程六离开时一样,这才重新挂上温润无害的笑脸,从假山后转出,耐心于原地等候。
次日,含凉殿内。
武后瞥了眼跪在殿中的来俊臣,那眼神如刀子刮过皮肉,威仪道:“来俊臣,你方才所言属实?”
来俊臣顿首道:“臣不敢有一字谎言,皆是臣于密文中亲眼所见。”
武后沉吟不语。她一生最恨背叛者,手下之人但凡生了二心,皆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