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事实,从那一刻起,真正如冬日里的冰凌,刺扎在人心间,在平日里的每一刻,在不经意时,无声刺痛人心,于月色下走过时,望向曲折长廊时,往昔的记忆,与眼前之景,总会寸寸重叠,总会使人疑心,走着走着,就该遇到一位少年,他踏月归来,向她温和浅笑,一如从前。
可,再没有了,她心底清楚,家里人,都清楚。
失去亲人的无尽悲伤,如越发严寒天气下的飘飞冷雪,落积得安善坊萧家有如冰窖时,又有多艰世事,沉重地压向了早无欢笑之声的家中,萧观音直至一家将被贬逐离京时,依然没有真正明了究竟发生何事,似是迦叶身世为雍王殿下所知,似是父兄触怒了雍王殿下,又隐隐似与母亲有关,母亲曾离家多日,无人知她去了哪里,等再回来时,她带回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瓷坛,神色悲戚难掩,母亲在家人忧急的询问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独自走回居室时,忽地倾身咳出一口血来,喷溅在瓷坛外壁上,宛如汩汩血泪,自美人玉白面颊,无声流下。
已无时间,供母亲在这冬日长期静养府中、调理身体,随着不知去向的母亲归来,紧跟着的,是雍王殿下所下达的谕令——贬逐萧家满门,离开神都,就连近年来在朝中正是青云直上的哥哥,都一并被贬,限期只有三日,三日内,萧家必须遵谕启程,离开神都城的一切,远至千里之外。
在离开神都城的前一日,萧观音将庭中的一株那伽花,连泥挖起,小心翼翼地移栽在花盆之中,这时节,那伽花自然早已落败,移种在盆中的只有枯枝而已,但,只要在路上照顾得当,有土、有风、有日光,来年秋日,那伽还会再次花开,她想带一株那伽一同离开,伴着他们一起,去往新的家园,如此,就好像是弟弟迦叶,在陪着他们一起离开,再在新家,一起住下,他们一家,不分开。
将这一盆移种出来的那伽花,抱至自己房门前,留待明日启程时一起带走的萧观音,站在廊下,望向庭中剩下的、正为风雪摧打的那伽花枝,心神恍恍,目光如为飞雪所迷,隐似望见了另一处这样的那伽枝丛,遍布在她所熟悉的小亭周围,其上亦似眼前,覆满了飘积的白雪。
……也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再回到神都城,此处宅院,将在他们走后,请卫家代为守看,有玉郎表哥在,应无人会扰其中花草清静,这些那伽花,年年秋日,应能依时绽放,只是再无人赏……那另一处苑落中的那伽,会有人依时赏看吗……?
……当初因和离,彻底与长乐苑绝缘时,她移带走了一半那伽,将另一半仍留苑中亭旁,当时她想,夫妻一场,不知该给宇文泓留下什么,思来想去,最后给他留下了花开,她不再是他的妻子,无法再陪伴他一朝半夕,但那伽花每年都会依时绽放,长长久久,年年岁岁,会好好地陪着宇文泓一生一世。
……长乐苑中的他,每天都活得咋咋呼呼、热热闹闹,但其实,他是,很怕寂寞的人……
……一人看花,还会觉得寂寞吗……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似从前,与他共看那伽花开……
漫想着心事、无声回到房中的萧观音,在窗边坐下时,见窗下几上,放有一道长盒,她未叫莺儿取放这样一道长盒,也未曾见青莲居内,有过这般样式纹饰的盒子,不知这长盒到底从何而来、如何放在这里、又在此处放了有多久的萧观音,心中含惑地打开看去,见盒内装放着的,是一支干花,花开如雪,玉白无叶。
……这花,只会在青莲居前,和长乐苑中出现,今年家中秋日花开时,她沉浸在弟弟迦叶离去的哀伤里,未曾有心思采摘那伽、制作干花,那么,这花,只有可能是……
晕黄的灯色下,莹白的花朵如拢雪光,萧观音执花在手,无声静望着这份冰清玉洁,灯光下眸光滢滢轻闪,有细碎心思,亦随之在心底无声掠起,如波光粼粼,一点点的冲击下,渐涌滔澜,惊涛拍岸,令她在长久的静默后,忽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想要见他……想要在走前,再见他一面……
……人世渺远,也许一别,就是永远,也许此生不会再见,想在走前,再见他一面,想要亲口告诉他,她的心中盈有喜欢,懵懂的她,自己也不知这份喜欢,有多深,有多少,仅仅知道它存在她心里,是纯粹的、干净的喜欢……想要告诉他,这份喜欢……纵是以后再也不会相见,再也不会有所牵连,也想要告诉他,这份喜欢……
夜色风雪中,心意似箭,但急行的车马,未向前行进多久,即被人拦了下来,萧观音撩起车帘看去,见拦车的人,是宇文清身边的侍从,他请她随他走一趟,不待她开口拒绝,即已道出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世子殿下只是想请萧大小姐听一件事而已,别无他意,也耽误不了小姐多少时间,殿下说,若小姐执意不肯来,请小姐想一想曾经所说的‘报恩’之语,殿下道只要小姐肯过来坐一坐、听一听,即算是对从前数次相救的报答,往后殿下对小姐再无半点恩情,旧恩清抹,小姐自此尽可在心中深怨殿下,再无其他。”
自那夜惊知迦叶之死后,她再未见过宇文清,随那侍从前往的萧观音,也未直接见到宇文清本人,那侍从将她引入一间无人的空房,启动机关,打开一道密门,引她走入,在又一段阴暗的密道走过后,自无言退至一边。
萧观音不知何意,只是见一片昏暗中,唯有一处圆孔光亮,她走近看去,见孔外是一间雅室,座中唯有宇文清、宇文泓二人,宇文清边亲为宇文泓斟酒,边淡淡笑道:“但饮无妨,这酒,不是母妃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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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揭露
宇文泓未饮, 他们兄弟二人,像已在此坐了有多时, 并已聊说了有些时候, 再也不是她初为宇文家妇时, 所见的“兄友弟恭”, 温和包容的大哥,与孩子气而崇拜兄长的二弟, 如烟逝去,眼前所见的宇文兄弟,虽皆神色寻常, 如在用普通家宴,但唇际淡淡的笑意下, 周身却似披有盔甲, 彼此的戒备试探,如一柄柄冰冷的刺刀,横亘在他们周围, 剑拔弩张。
萧观音不知宇文清如此大费周章, 令她藏于暗室默听,究竟是想要她知道什么, 她丝毫不知, 只是难以克制地感到不安,这份不安,因未知愈发深重,似暗室中的阴冷, 一重重地积压在她心头。
……纵是之前宇文清一再希望她对他有情时,也没有将那数次相救之事搬出,挟恩图报,何事值得宇文清,在她离开的前一夜,将“报恩”之事搬出,非要她来此听在耳中……是与宇文泓有关吗?……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当初宇文泓向她道歉,将昔日欺瞒,都一一讲与她听了,还有什么她不知道……宇文泓,还瞒了她什么吗?……
未知的不安,如潮水在心中上涨,萧观音僵站在阴冷的暗室中,透过孔洞,望见外面的雅室中,并不举杯就饮的宇文泓,也未言语,只是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宇文清,看他自饮了浅浅一口,淡笑着望来道:“你与萧观音新婚那年暮春,母妃曾赠助情酒,祝你二人圆房之事,是有人设法传至我耳中,此举,是希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罢,是旁的也罢,我眼下皆不十分在乎,只对这桩事本身,最感兴趣。”
“那壶酒,就是那年暮春,你派人送至澹月榭的那壶吧?”
宇文清说话的声音,十分轻缓,如聊家常,如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听在身处暗室的萧观音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轰声在她耳边炸响,一直震到她内心深处。
……从前,她一直暗觉奇怪,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为何那夜在澹月榭,在丈夫不在身边、只与夫兄对坐的情境下,竟会主动饮酒饮得那样醉,以致人事不知……即后来,她因宇文清的提醒,想起了那一夜的一些零星片段——她在醉中,与宇文清的一些亲密之举,她愈发为此感到心惊,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纵是醉了,或会有些失态而已,怎会行止与本人平时判若两人,怎会那样地轻浮放肆,允许自己与夫兄亲密地抱在一处,甚至,差点亲吻……
……是因为那壶助情酒的缘故吗……宇文泓知道那壶酒有何功效吗……他……他也许并不知情,只是无意为之……他已将往日欺瞒之事,全都告诉她听了,他说他喜欢她,他说……他爱她……
……她信他了……她已信了他了……她也是……喜欢他的……
心神震乱的混沌思考下,外室,宇文清的声音,仍在不疾不徐地响起,伴着有感叹之意的轻淡笑意,似一道道煞白的闪电,将她心底混沌的心绪,如拨云分雾,一分分照明。
“纵是我心知你是怎样的人,在得知查实此事时,仍忍不住有些不敢相信。你这事做的,着实是出乎我所料了,怎么舍得的呢?怎么舍得将那样好的妻子,亲手推入陷阱之中,枉顾她一世的声名与性命?”
“明知这事成了的后果,是她轻则失去清白之躯,名声扫地,一世都要在别人的嘲讽指点下,忍辱过活,重则若不堪受辱,极有可能在酒醒后,在事情被你揭出时,当场自尽身亡,竟还是为自己的妻子,安排了那样一场晚膳,借着母妃的手,借着自己是个‘痴人’,亲手为她送上了助情酒,亲手将她推到我怀中,不顾她的意愿、名声与性命,只是为了能给我这大哥,留一个名声污点,就可以对自己的妻子,做出这样的事,仅仅是为一名声污点,萧观音在你心中,不过就等值这般。”
“我知我自己不算什么善人,但扪心自问,这样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送至外男榻上之事,我做不出”,宇文清如是说着,淡笑着摇了摇头,“小的时候,父王总说你更像他,说我不如你,我心底一直不服,不服了这么些年,纵使是你个‘痴人’时,心底犹是不甘,直到知道此事,方算是真正服气了,父王说得对,论心狠,我的确不如你,至少,当如萧观音那样的女子,肯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对我笑时,再给我一副心肝,我也舍不得将她视作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给她设下那样的污脏之事,逼着她去死……二弟,上苍如此厚待于你,你太不懂得珍惜了……这份不懂得,真是让为兄我,嫉恨不已……”
在宇文清长久的喃喃感叹下,一直未曾出声的宇文泓,直到宇文清暂止了声、低首饮酒,方望着他,平平静静地开口淡道:“大哥还是少喝些吧,看着都已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对这“胡话”二字,宇文清轻嗤一笑,不做辩解,仍将杯中酒缓缓饮尽,而后,又自斟一杯,举杯对向宇文泓道:“其实,我这做哥哥的,该谢谢你的‘不懂珍惜’,若非你故意送酒、故意迟来,为我与她创造机会,我怎能与萧观音那般亲近,怎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那般……甜美动人……”
语至最后四字,嗓音低沉,如已忆陷入那一夜幽榭秘事,宇文清眸光微幽,望着宇文泓道:“……如你所知,我早对她有意,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既主动给我机会,我自然会握在手中,那一夜,你有意迟来,已给足了我时间,我与她,岂是你后来所见的衣发微乱的模样,在那之前,可做的,能做的,我都已做了,醉酒的她,是那样柔媚动人,任我除尽衣衫,从唇往下,寸寸亲吻,她的身子是那样柔软,每一处,我都已仔仔细细地触碰过了……”
在更多更详尽的细节,被幽声道出前,一记重拳,已掠风挥了过来,被紧揪住衣领的宇文清,望着身前人几欲狂暴的冷凝面容,再不复先前假作平静、按兵不动的模样,心中快意到发笑出声:
“怎么,听我简单说上几句,就受不住?若是当初你时间掐算不对,到澹月榭到早了,说不定还想着在帘外悄看等着,等看着我将你的妻子拢在怀中,等看着我将她的衣裳一点点地慢慢解开,等看着我纵情亲她吻她,等看着我将她压在身下,在她酒醉、意识不清时,尽情地行事占有她,你会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因你在心底盼着我如此,盼着我真正地辱了她、占了她,直到我与她真正成了好事,浸在鱼水之欢中时,方才会现身出来,作为懵懂不知事、心性有如小儿的宇文二公子,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抓|奸成双,嚷嚷着,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想想那场景,也真是有意思,自己的妻子,身无寸缕地被人压在身下,也许助情酒药性将过,她意识已渐渐恢复,在那样极度受辱难堪的情形下,望向自己迟来的丈夫,或还会伸出手去,想要寻求帮助,可她平日里百般包容照顾的丈夫会怎么做呢……他不会给予她丝毫帮助,只会进一步将她推下火坑,让她万劫不复……”
言至此处,已不必再说什么了,目的已然达成,回避不谈此事、假作平静的宇文泓,已被他的话,激怒出手,他的每一句话,宇文泓的激烈反应,都已被暗室中的萧观音听得一清二楚、看得一清二楚,并不在意被宇文泓重重挥上几拳,如此一可在外进一步坐实他不仁不义、暴戾凶狠的名声,二来,宇文泓越是这般狂怒,越代表他所说为真,萧观音看在眼中,也会信在心里。
……信,就够了……
……萧迦叶之死,令他与萧观音,再无可能,心知一世求不得的他,虽已绝望地就此认命,但,他也不容他人,能够求得……
宇文清几是欣赏地望着身前神色阴狠的宇文泓,望着他面色铁青、眸中怒恨狂涌,如恶鬼几能吞噬一切,但最终,还是硬逼着自己强压了下来,隐下眸中汹涌的暗霾,并艰难地松了手劲,缓缓站直身体,背罩着室内灯光,身影阴沉如山。
他看不清宇文泓神色如何,只见他居高临下地俯望他片刻,嗓音淡淡地道:“大哥真是醉糊涂了,夜深了,我就不做陪了,大哥也早些安置吧。”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方才那些话,宇文泓略振衣裳,转过身,推门向外走去,门外,夜色如漆,卷风的细雪正无声飘落,宇文清边望着宇文泓走进雪中夜幕的背影,边伸手,打开了连通暗室的机括。
低沉的石壁声响中,暗门,开了。
第109章 知情
滞缓的脚步, 自暗室而出,一步步地, 走至他的身边, 宇文清身体未动, 依然静望着夜幕风雪中远去的身影, 没有侧身抬起头来,看向走至身边之人, 而是与她一同看向那漆冷夜色,看着那为夜色所融的人影,离他们越来越远, 终为风雪夜色吞没,再不可见。
他等着她, 等着她斥他卑劣, 不论是澹月榭旧事,还是现下的卑劣之举,但她长久没有说话, 直至那离去的人影消隐许久, 方轻声道:“往后,应不会再见了。”
宇文清没想到她最先说出的会是这一句, 但下一瞬心一转念, 却又十分自然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她应会这样说,她本就应最先说出这句,因为, 她是萧观音。
没有声泪泣下地激烈追问他澹月榭之事,也没有厉声斥问他今夜之举的背后用意,只是十分平静地道:“如你所说,恩怨消抵,这一世之缘,尽在此夜,往后,不会再见了。”
宇文清没有接声,只是侧首看去,看她灯光下容色如雪,平静而清冷,一如初见。
……初见,在青庐之中,鲜艳得几要燃烧起来的赤红天地里,身为新娘的她,身着大红赤金婚服,披金戴银,发簪牡丹,那般灼艳明丽的妆扮下,却下扇来,却是清冷如雪的姿容,即使颊染胭脂、眉心着钿,依然如月如雪,皎洁无暇,似以冰玉凝成肌骨,如姑射神女,凡俗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他攀不上,也不容别人攀上,曾眼看着这冰雪因他人无声融滴,如今,亲手又使之冻凝,得不到的他,此一世,一颗心都将为冰雪冻结,再无热暖,如此,他要她陪着他,陪着他在这人世间,冷着一颗心,即使此生再不相见,一世天南地北,也要她此心冰冷,与他相同。
似是这一世,言尽于此了,她不再说什么,目不斜视地掠走过他身边,向外走去,宇文清望着她一步步地远了,这一世余生,离他一步步地远了,冻凝结冰的心中,忽又难抑地激涌起灼人的热意,冲破冰封,直冲至舌尖,使他张开口来。
他想说,他爱她,此生最后一次告诉她,他爱她,即使这份爱是阴暗卑劣的,但,也是真的,他爱着她,真的爱他,可心绪激涌地张开口来,直接道出口的,却是一句,“恨我吧。”
这三字,直接脱口而出,比他的心更快,激涌灼人的心绪,随这三字直接汹涌上头,宇文清嚯然站起身来,灯树照影下,衣发因风桀桀吹起,如将疯之人,眸光幽沉地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几是吼出声来,“恨我!用一世来恨我!!”
她未回身看他,甚至脚步未曾因此停留半瞬,边向外走,边淡声道:“我已说过,与殿下,一世恩怨消抵。”
清弱身影步步远去,融入夜色,为风雪飘遮,再也不见,宅院门前,落雪积得石阶覆满寸厚银白,离宴的宇文泓,尚未动身登车离开,他人站在门前风雪中,任雪寒侵体、冷风如刀割面,试以这寒天冻地的凛寒,来冻消心头恨火半分,却是枉然,越是极力试着平静下来,心中怒恨,越如明火狂燃,烧得他周身血液沸彻,恨如狂澜。
……恨大哥,更恨他自己!!
……虽有试着先思考何人有可能查实此事,并设法透露给大哥,虽知探明这一点,很是要紧,但,此时此刻,他哪里静得下心来,去想那些,他脑中所念,心中所想,全是大哥的那些话,心中悔恨如惊涛怒卷,既深恨欺辱了萧观音的大哥,更是深恨,亲手将天下第一好的妻子推出,为大哥创造了欺辱之机的自己!!
……大哥说,那一夜,在他赶到澹月榭前,已经欺辱了萧观音,将她除尽衣衫拥怀亲吻,将所能做的,都已做了……他不知大哥所说真假,不知萧观音那一夜是否真已受辱,但只想一想那有可能的场景,心中就恨不能将大哥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宇文泓自己,也千刀万剐!
……怎会糊涂到去设下这样的祸事?!当时他怎会失心疯到这等地步!!!
狂潮般卷迭不尽的怒恨深悔,正叫立在风雪中的宇文泓,烈火灼心、心智欲疯时,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踏着飘落的积雪走近,一步步轻沙的声音,极低极低,为呼啸风声吹遮,本应几不可闻,但,宇文泓还是听见了。
世人万相,各有不同,万万天下人里,他最最熟悉萧观音,熟悉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熟悉她身上的香气,熟悉她走近的脚步声。
怒恨烧灼的心,因这熟悉的脚步声,猛地提至嗓子眼处,宇文泓僵定住身体,一瞬间,连回头看去的勇气都没有,心底几是乞求地期盼着,希望自己只是听错而已,风中无声,身后无人,她不在这里,也没有听到那些,一个字也没有。
但,上天不遂他所愿,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仍是一声声地近了,她走近前来,缓缓掠走过他的身边。
掠身的那一刻,宇文泓的心跳为之停止,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见掠身而过的萧观音,面无表情地微垂着眉眼,好像不知身边有他这个人,未曾抬眼分毫地直接掠走过去,走入更深浓的风雪夜色之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有数步之遥,才似突然梦醒过来,停滞的心,猛地一跳,大步追上前去。
“……观音!”
匆匆数步已追上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小心觑看着她的神色,因心中极度的慌乱惊恐,不自觉地扯扬起唇角,似在努力做寻常笑状也不自知,极力想要如常闲聊的语气中,再怎么保持平静,亦难自抑地隐有颤音,“……观……观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说话,仍是微垂着眉眼,一味地向前走,宇文泓追走在她身旁,难抑惊惶地颤声问道:“……你……你知道什么了?”
这一次,她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寒,正似这漫天的飞雪,“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如是说着,她仍是垂首向前,而宇文泓的双足,立时像是被铁水铸浇住,陷在了这冰冷的雪泥地里,拔不动向前走,只能双眸欲裂地望着她再一次走远,一颗惊震将碎的心,直往下沉。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惊恐的心声,如耳边呼啸的凛风,在宇文泓耳畔一声声炸开,他望着她身影离他愈来愈远,抬起艰沉的双足,再次追上前去,紧握住她的手臂,急声道:“观音,你听我说,我……”
一个“我”字,彻底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声来,宇文泓抓握住萧观音的手臂,令她无法继续向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才知一直沉默无言的她,原来早已双目通红、泪盈于睫。
漫天飞雪中,她望着他,眸光如寒雪凝成的寒刃,冰凉地落在他的面上,一双润湿通红的双目,全然地映看着他,映看着他这个陌生的心狠手辣的丈夫,等着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能否给她一个解释。
……可……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大哥所说为真,新春那年的暮春,他当真是那般心狠手辣,只不过为了给雍王世子抹一名声污点,就能将自己的妻子,亲手推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明明……明明在那之前,在新婚初夜开始,她就待他那样好,世人皆厌憎的满面红疹的丑陋容貌,落在她眼中,没有丝毫厌恶之意,她不厌其烦地用凉水为他擦脸,一次次抓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挠脸,只为他能早日病愈,减少痒痛……世人皆嘲笑他低智痴傻,行事蠢笨滑稽,有如呆儿,她对此,也没有丝毫看低嫌弃,一如不在乎他容貌如何,也不在乎他心智如何,总是温柔包容待他……明明那时的他,因婚事是母妃操控之故,对她提防极深,平日对她毫无耐性,常常冷落,她还是待她那样好,一颗真心,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可他这心狠手辣的丈夫,对此回报给她的,是什么呢……是那一壶助情之酒……是亲手为她铺了一条受人欺辱的不归之路……
一个“我”字,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喉咙之中,令他满口鲜血腥锈,沾涩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他真的对她做下此事,也曾真是那样一个心狠之人。
紧握着的手,因满心愧悔,渐渐松开,她在他的沉默与失力中,得到了答案,凝望着他的滢滢目光,如为飞雪冻结,寂然垂下,缓将自己的手臂抽离,再度背过身去,一步步地,离他远去。
对昔日的悔恨,似道道枷锁,紧束着他四肢百骸,令他无法动弹地僵站原地,望着她走远,一步步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明日她就将离开,这神都城中,早已是暗流汹涌,接下来数年,还将愈涌愈烈,或见刀光生死,将她送离这修罗场,连同她所看重的萧家人,一并送离,等到诸事平定,他的身边,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时,再将她接回到他的身旁,原是这样打算,原想暂与她分别数年,再续前缘,但,她知道澹月榭之事了,她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他了……
……不,人世长久,时间可以抚平伤痕,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未来还有机会,也许等上数年时间过去,她心中怨恨消些,会肯与他见面……
……可若没有时间,今夜,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呢?……
第110章 活着
不知为何, 望着萧观音身影渐远的宇文泓,心中猛地跳出此念, 他心胆一震, 下意识提足欲追时, 忽地一阵凛风愈烈, 吹卷地雪花乱迷人眼,一片不可视物的雪白中, 他顶风向前大步奔去,心绪也似眼前飘飞的雪花,混沌惊茫, 明明是足以冻僵身体的凛寒天气,脚下一步步, 却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上, 每一步都是虚的,不知前路是何景象,不知……是否还有前路……
十数步走开, 乍起的肆虐狂风, 渐小了些,不再吹卷地满天雪花狂舞, 可眼前, 仍是一片白雪茫茫,空空荡荡的白雪茫茫,不见萧观音身影,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心头骤空的一瞬间, 宇文泓听到了街角的车马声,他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一见那转角处将行的马车,即上前推开了正要登车赶马的仆妇,直接撩开车帘,闯入车厢之中。
车厢内,一片黑暗,宇文泓看不见萧观音,但他知她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旁,他感受得到她颤弱的气息,还有她轻轻颤|抖的身体,她……是在哭吗?
不久前那一双润湿通红的眸子,在此刻的黑暗中,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前,宇文泓惊惶恐惧的心,随之狠狠揪疼了起来,自明晓自己对她的心意后,他一直在心底希望她一世平安无虞,不经风霜,一世展颜欢笑,永不落半点泪水,可到头来,一而再地,让从前不会哭泣的萧观音,频频掉眼泪的人,却正是他……正是他宇文泓……
……观音……
他在心底涩哑无声地唤她,唇齿依然酸涩,被深深的悔恨与愧疚,紧紧缚缠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伸出手去,迟疑地伸出手出,在黑暗中,轻抚上了她的鬓发、她的脸颊。
柔颊冰凉,而泪水温热,在黑暗中,猝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指尖上,像一簇猝然掉落的滚烫火星,烫得他指尖为之一颤,心也为之狠狠一颤,震颤地五脏六腑,都随之绞痛起来,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