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不愿意陪在孩子身边的…只是煊儿他…生来就是皇子。在这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可是肩上承担的责任不一样,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楚禾沉默不语,仔细思索着她说的话,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
而后,她忽然听见门口忽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掀开帘布一看,只看见赫绍煊远去的背影。
楚禾连忙开口呼唤他,却被玉衡拦了下来:
“好孩子,这回让我亲自跟他说…”
说着,玉衡便亲自追了出去,在不远处拦下了赫绍煊。
楚禾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赫绍煊。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赫绍煊这幅模样。他低着头,双拳握紧,不肯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即便那是他日思夜想多年的人。
楚禾心中一阵钝痛,却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们两人一起解开心结,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不远处,玉衡面对赫绍煊轻声开口道:
“煊儿…无论如何,我当初都不该把你丢下。我自知对你的亏欠无从弥补,也从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看一看你长得多高了,是不是过得好,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赫绍煊仍然低垂着头,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却已经有些泛红。
玉衡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一抹悲戚: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每天温习过书本之后,就会抱着桂花油走到我身边来,给我梳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陪你长大的,我一直都以为我可以。直到我与你父皇变法失败之后,一切都变了。
赵家把控了太多的权力,当时已经是淑妃的赵慈诞下元祯,我意识到等你长大之后,无论你是否想要这个皇位,都一定会受到她的排挤甚至谋害。而我不过一介白衣,你的外祖家也不过是东尧一个落魄贵族,我几乎无力护你。孩子,我很想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不行。我陪在你身边,只会让赵慈一日比一日的忌惮你。我只有远走高飞,离得你越远,你就越是安全…”
赫绍煊忽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眸中看不出悲喜。
“即便我很希望你能陪着我长大,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活在这世上。”
玉衡脸上缓缓舒展开一个笑容,她眼中饱含着热泪,稍稍哽咽着开口:
“日后,倘若你想要见我,便可来玉阙山小住一段时日。”
赫绍煊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摸索了一阵,忽然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送到她面前。
玉衡一双眼睛落在那熟悉的木梳上,颤抖着手将木梳接过,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唤着“娘亲,娘亲…”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将赫绍煊那高大的身影揽入怀中,痛哭了起来。
远处的楚禾看着这样的画面也忍不住落泪。
她转眼望见谢照衡也立在原地,正静静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两人。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无言之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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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联军在赫绍煊的率领之下向玉京的方向进发。
他们在北尧境内畅通无阻,本以为来到天子王畿之后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阻挠。
谁知这一路走下去,除了原本就打算投诚的地方军之外,其他的都纷纷畏惧于联军战力。联军走过的绝大多数城池皆是不战而降,
早已经乱作一团的皇宫之中,众将群臣正在激烈地商讨着对策,而赫元祯却一个人高高在上,目光呆滞,形容萎靡。
大战已经过去数月,而他却仍然没有想得通,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
丞相赵沛见状,立刻便命群臣噤声,忙走上前去躬身道:
“陛下,叛军已经连过数十座城池关卡,皆是不战而胜。眼下,最多不出五日,就要杀到玉京了…”
赫元祯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
“玉京还有多少兵马?”
“不足两万禁军…”
赫元祯长叹一声道:
“足够了。哪位将领愿意率军守城?”
群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只有赵沛上前禀道:
“陛下,这区区两万禁军,如何与三十余万两军相匹敌?依臣等来看,还是主张议和的好…”
赫元祯猛然睁开双眼,怒道:
“当初劝谏我率兵在北境伏击东尧军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如此卑微议和?眼下叛军都要攻至玉京了,你们以为是割让几座城池就能了事的吗?他要的是孤的帝位!是帝位!”
群臣闻言,皆缄默不语,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经过赵家多年的“清洗”,如今站在朝堂之上的众臣都是一众腐朽顽固的世族子弟,平日只会以各自世族的利益为重,已经毫无家国大义可言。
只是赫元祯的话提醒了他们,赫绍煊兵临玉京,并不是冲着割让封地来的,而是为了颠覆朝局来的。
倘若他进京,立刻便会对这些世族痛下杀手。
因为他的母亲先惠文皇后,就是死在赵沛和赵郁两兄弟手下。
赵沛忽然一咬牙拱手道:
“既然陛下愿意一战,那臣等自当效劳。如今各家亲兵,举凡不在外驻守的,皆可并入禁军,守卫玉京城!”
于是,就这样以各族亲兵临时拼凑起来的王城禁军,硬生生被世族推到最前面去镇守王城。
只是这样的禁军,面对长途跋涉而来的联军,也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场被世族们给予厚望的玉京保卫战,持续了不过短短两日,便宣告终结。
赫绍煊将楚禾安置在玉京城外,率领联军将玉京城四门把守住,自己则带着联军主力攻入了王城之中。
赫绍煊与赫子兰率兵直接攻入宫城,而谢照衡则另外率领了一支军队将赵家相府上下围了起来,剩下的人也都在玉京之内负责清缴世族的残余势力。
谢照衡抬头仰望着相府那高大的门楣,冷笑一声,迈步走入了院中。
只见院子里,赵沛及其亲族都被士兵们一一捆绑了起来,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便朝内院走去。
他知道,赵郁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他们这势同水火的师兄弟两人,如今终于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
只是士兵并没有将他引到任何别苑楼阁之中,而是将他引到湖边一艘停船旁边,朝谢照衡拱手道:
“军师,据赵府家丁所言,逆臣赵郁就藏身于湖心岛之中,必须乘船才可过去。”
谢照衡二话不说,当即便跳上船只,只带着几个亲兵便向湖心岛划去。
湖心岛上的密林深处,果然有一处清雅别致的小院,与显赫的赵府截然不同。
谢照衡缓缓踱进小院之中,里面忽然走出来一个身形健壮结实的家丁,他身边的亲卫连忙便护卫在他面前。
只听里面忽而传来一阵声响:
“让他进来。”
那家丁缓缓推开,为谢照衡让开一条路。
他走入那茅草屋中,远远地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盘膝坐在支起来的大窗下。让人意外的是,那背影竟然已经是满头银发。
谢照衡沉默了片刻,赵郁终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脸上竟是一反常态的潦倒与沧桑:
“怎么,一夜白发生,你就不认得我了?”
谢照衡闻言,走到他对面坐下身来,淡淡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既然费尽心思筹谋多年,竟然如此快就支撑不住了。”
赵郁长叹一声,徐徐开口:
“支撑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玉京,不是已经落入你们手中了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照衡却忽然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要选择与玉衡对立?以你的治世之才,若是效忠与先帝,也未必就不能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倘若赵家是你大出于天下,而不是资质平庸而贪得无厌的赵沛赵慈,赵氏一族,恐怕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惨烈的结局。”
赵郁慢慢眯起眼睛来看着他:
“连你也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的前途?谢炀,你们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蠢笨狭隘。”
说着,赵郁便将手中的茶碗送到自己面前,将茶水一饮而尽。
谢照衡显然并不会被他这诛心之言激怒,反而无比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些同情:
“赵郁,你的确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就连我们师兄妹几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如你一个。只是你的初衷是为了搅乱这朝局,将赫氏的江山全然颠覆,这恐怕难以办到。因为你遇上了一群心甘情愿扶持东尧王的人。你再厉害,能敌得过三十万联军吗?”
窗外一阵疾风吹来,赵郁忽然咳嗽了几声。
再抬眼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错,我根本就不是想要辅佐赫元祯那个昏君,我只是想要赫家的江山彻底毁于一旦…就算不能达到这一目的,那么让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残杀,也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来,先帝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切,会不会也捶胸顿足呢?”
谢照衡看着他那张近乎癫狂而扭曲的脸,淡淡开口道:
“先帝?原来,你还是因为瑶光师妹的事,耿耿于怀这么久。”
赵郁被他戳穿,再也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猛然握紧了拳头:
“没错!瑶光…瑶光!她死的那年,只有十七岁!她也是你们的师妹,你们怎么忍心看着她就那么回家去送死呢?”
谢照衡厉声道:
“赵郁!瑶光的父亲私通敌国,将战马私自卖给北境蛮族,已经犯下了卖国大罪,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随后,谢照衡有些不忍地闭上双眼:
“即便…即便瑶光是我们的师妹,她要回去同家人在一起,我们又如何能劝阻?”
赵郁猛然将手撑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地穿着气,面色煞白如雪:
“那瑶光又做错了什么?玉衡与先帝相识,不但不为瑶光求情,反而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犯下了死罪,全族上下难逃一劫…她这是在把瑶光往死里逼啊…”
可他越是癫狂,谢照衡便越是平静。
“赵郁,瑶光已经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一直隐居在这个地方,拼了命地想要毁掉关于玉衡的一切。可眼下她的儿子即将登基称帝,你多年的夙愿付之流水,你再回头一看,瑶光难道真的希望你活成这个样子么?你心里可有半分悔意?”
赵郁忽然苍凉地笑了一声,望着窗外竹林深深,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后悔?自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便从来都没有想过后退。她离开二十余年,整整二十个年头又五个月十三天。瑶光…她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干净,最善良的女子,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明白赵郁心思的人。”
忽然,他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无力地躺倒在桌案上。
谢照衡眸色一沉,伸出手去查探他的脉搏,眉头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