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最自信的君王,却放任自己陷入了矛盾和恐惧之中。
他一直说着,今天一句、明天一句,有时候因为神志不清,分明是刚说的话就又被自己在下一瞬推翻。
他的癫狂和狼狈,以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这个身份本该有的反面。
周帝只期望她能多和他说两句话,可是三年以来,一句话都没有。
他曾经爱过又厌恶过了的女人身上最突出的品质在此刻伤害他最深,她的温柔与坚韧,都加倍的投射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夜,来得心照不宣。
陈皇后先是在下午见了余杏娇。她随着皇城中夏冬的更迭抽了条儿,现在只矮段荣春一个头。
她坐在中宫殿中做女红,不言不笑,便也是一道风景。
陈皇后见了她,却没有和她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又叫她退下。
其实她心中还想再见更多人、见她的景儿,——可在她下令的前一瞬,又想起周景正在跟着段荣春,只好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心中如此恐慌,——不,这其实不是恐慌,更像是要做一件大事前内心翻涌的激动和兴奋。
其实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解脱,亦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周帝已经有半年的辰光没有再试图自言自语挑起陈皇后的注意。他身上所有的爱恨都似乎被消磨干净,如同新生时的一个空壳,但他的光是黯淡的。
有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他的确是重病在身的。他每天只能躺在榻上,看到的只有殿顶精巧的四方天地或者冷眼,他觉得这大殿已经要被他用眼睛磨损通透,而他也从康健变成了重病。
——其实他应当是有病的,那些荒淫无道的日子早就败坏了他的身子。没有发生的,并非不存在,而是在暗中潜伏,等待着哪一日寻着机会便爆发出来。不是这一日,就该是下一日,陈皇后只是帮了他将这日子提前些许。
他身体的日渐衰落,也是必然的。
现在他想要说话,喉咙中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但即使现在每日清醒只有两个时辰、被软禁在榻上,他的身体瘦了那么多,却还未失清俊。
甚至那些声色犬马褪去后,他消瘦的脸才是陈皇后曾是闺阁少女时曾经深深迷恋的。
他在持续了千余个日日夜夜的幻梦中无数次哀求的人,终于降临到了他身前。
可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来原谅他的、亦不是来解救他的。
陈皇后端着药碗,和过去三年每次一般,一勺一勺叩开他的唇舌。
他只有当她为他喂药时才会安静地喝,自以为是一个君王最温柔的怜惜,其实在她心中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可当他喝过药后,她看向了他。
平日里只能发出“嗬嗬”声音的喉咙惊人地发声:“......梓潼?”
换来的是她亲手扼住爱人的喉咙,一滴眼泪流下来。
不,这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一个承载着无数矛盾的人。她如果还有所谓的爱恨,也已经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他起初试着挣扎,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挣扎。陈皇后感觉到自己手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现在终于换成了她把控着他的命门,如同那些灰暗的年岁中他无数次向她耀武扬威的那样。
周帝没有再挣扎,他努力睁开眼,好像是要仔细看清面前人的脸。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不忍驱使了自己,陈皇后将手松开,——却没有像眼前人想象中那样彻底放弃,而是换了榻上的软枕。
他身上本就没有力气,就算是挣脱,也挪动不了分毫。
只不过一阵呼吸之间,那只大手便垂下了。
那只手曾经执掌江山,代表这个王朝无上的权利。
现在却也只能软塌塌地垂落在榻边,生死全不由自己。
他的存在,已经横亘在她心头多年。
可如今一朝解决了,她却不能说自己心中是全然的快慰。
陈皇后握住他的手,颓然坐下。
她在寝宫呆了一晚,用自己生疏的手法为那个男人梳洗干净,既是为了景儿,也是为他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原来困扰了她那么多年,伤害了很多人那么多年的谜底就是这样的可笑。
又或许是在向前回顾,感慨自己半生起伏,——然后便只能把自己仅剩下的懦弱和迟疑都和他一起埋葬在这个殿中。
第二日清晨,她端着药碗,缓步走出寝殿,纤细的指尖抖着,连同她的话,有气无力。
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中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引起海啸雷鸣。
山陵崩。
永宁二十一年五月初三,一个时代訇然逝去。
第五十三章 完结章
永宁二十一年六月, ——现在已经写作嘉元元年。
再过两日,便又是段荣春的生辰。
余杏娇和段荣春倒是把生辰那日互送礼物的传统保持了下来, 但自从十八年夏、段荣春生辰的那日他们出宫后,他们便一直在宫中忙碌,始终没有再叩开那扇沉重的宫门。
而段荣春身边的人早就已经熟悉了“余姑娘”和段公公每日分不开一般, 对于她的出入熟视无睹。
余杏娇坐在小院的书房中看书,旁边正写字的男人冷不丁抛出来一句:“你想出宫吗?”
她已经习惯了和段荣春对话,再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说着说着就双颊羞红。但此刻她还是因为段荣春语气中不易察觉的一丝郑重而晃神。
段荣春又问了一遍。
余杏娇翘起嘴角,她听出来了, 他心中不仅有郑重、也有慌张。那慌张应当是要决定一件人生大事前的举棋不定。
而如果这些都不重要的话, 她只关心——他希望不希望她答应。
应当是希望的。余杏娇有预感,这个“出宫”并非简单地出去待半日或一日,若是她现在点头, 他们或许往后也再不会回宫了。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 然后便如同梦一般, 等到余杏娇再晃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外。
她什么还没有准备,就被他拉了出来。
但是看起来身边这个嘴角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的人,应该已经为现在准备很久了。
小太子已经登基变成了皇上,在余杏娇不知道的地方, 他与现在的太后与段荣春谈了半晚。
可这些都不是段荣春要展现给余杏娇看的。
在马车上, 段荣春只是淡淡地和余杏娇说,这便是他在今年生辰送给余杏娇的礼物。
想想过去这两年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没有再带她出过宫、也没有如同那日一样将余府的地契捧到她眼前, 但他每年也送给她许多工质巧丽的东西。
余杏娇虽然心中很多迷惑不解,但是却还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段荣春。
在他们的马车快要出宫的时候,车被拦下。像是三年前段荣春吓唬余杏娇时的情景出现了,余杏娇侧过脸去望段荣春,但段荣春眼中还带着笑意,道:“听听怎么说。”
拦住车的是陈皇后身边的人,其实已经是太后娘娘,但是余杏娇偶尔还会在心中叫错,就像她有时也会忘记自己到底是“双杏”还是余杏娇一样。
那个太监看了段荣春一眼,凑近余杏娇身边小声说,皇上和太后又想要问她一遍,如果余杏娇不愿意和段荣春一起走,她当即就可以回去。
段荣春在车内似乎目不斜视,但是在听到太监的话后还是屏住了呼吸。
余杏娇让那太监谢谢皇上和太后,便又是告别。——那已经是委婉的拒绝了。
那太监走后,段荣春拉着余杏娇坐回原位置,还一直抓着余杏娇放在腿边的手。
往后便都是通途,一路顺当直到出宫。
他们回首看着皇宫,这个曾经无数人想要进去又有无数人想要出来的地方,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人爱恨悲欢的地方,那些人熙熙攘攘的,心中或许悲伤或者愧疚,最后只能一头扎进未知的苦难和命运里。
但是在这样一个传奇的地方,他们也会缔造属于自己的故事。伤害别人,或者被伤害。爱别人,或者被爱。无数挣扎的影子和分分合合的故事在她们身边涌现,只不过有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注意到。
又是六月,皇城的夏天翩然而至。宫门前排起了长队,那又是无数人想要进来。他们或许会谱写一段属于他们的故事,也可能会从此就这样消散于烟云中。
马车哒哒哒地越走越远,这段“哒哒哒”声与余杏娇儿时的血色记忆重合,可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曾经让她无限痛苦的回忆已经被好的覆盖。
如果说那个时候代表了死,那么这次的车轮声便代表了新生。
余杏娇和段荣春与长龙般的队伍擦肩而过,余杏娇悄悄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正和几束好奇的目光对上。她心中泛起一阵不同的感觉,不知道这些人未来又会怎么样,是不是也会被这个世界所伤害。
段荣春握住她的手,让她笑了一下,放下了车帘,但是那又怎么样,至少现在她已经拥有了彼此。
余杏娇和段荣春出了宫,余杏娇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段荣春和皇后娘娘的约定究竟是什么内容:当年他和陈皇后约定,等他助太子成功登上皇位,他们母子不再受皇上的威胁,皇后就同意他带走她身边的宫女双杏。
这个故事其实早就已经在她心中明了,但是听到他第一次切实地谈起,她心中仍然有震荡。
安兰留在了宫里,她的亲生父母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人,她又没有子嗣,她宁愿在后宫里当一个太妃。
太后仁慈,过去服侍过皇上的女人并未殉葬,但是那些女人失去了她们赖以生存的男人,大半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她们一个个转变了心性。
事实上,从三年前开始,她们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
出乎余杏娇意料,又在心中隐隐有了答案的是,常有德也没有跟着段荣春离开宫中。
——在刚才,马车还没有走出宫时,他结结实实地追着马车给段荣春磕了几个响头,完全不顾他现在的身份。
他本也可以如同当年的段荣春一样,在周景身边服侍。
可常有德自请不在主子身边服侍,而是去了后宫服侍太妃。
余杏娇怅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选择。她在心里却是心酸的,爱这个字还是太过磨人又伤人。
如果当初安兰没有替她献身,或许他们也不会相知,但是就是因为安兰的献身,他们两个之间才变得那么艰难。
段荣春握紧了她的手,余杏娇也紧紧反握着段荣春的手,马车离皇宫越开越远,但是她却没有当初那种命运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知道前去何方的害怕。
余杏娇早就知道了段荣春在当初是在骗她,——说什么“还是躺下吧、小心被看见”,其实他早就打点好了一切,绝对不会让她出一丝差池。
她抿着嘴笑:“你就不怕,我方才真的和太后娘娘回去了?”
段荣春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怕。”声音中带着笃定,好似之前他遇见千万其他事时的不动如山。
他又在骗人,遇上了她,他总是要变成一个骗子。不怕、不怕,怎么可能不怕?他心中其实是怕的,但是还是相信她会选择他。她也是在过去无限岁月中唯一一个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余杏娇没有识破他的话外之音,但好在未来她还有永远的时间去识破他的骗局。
现在的她带着几丝期待和雀跃,翻身向外看去,一边带着笑掀起车帘,一边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段荣春舒了一口气,握住她掀起车帘的手。
他答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