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济怕说服不了容温,又转而说起一桩前事,“不知五嫂可还记得,当初在花吐古拉镇,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曾在王帐驻地附近指着西北处几顶小帐篷叮嘱你,千万别往那里去。正是因为那里面,曾住过几个得脏病的侍卫。这病,是能传人的。”
经多尔济这一说,容温大概明白了脏病是什么,不由焦急道,“扶雪还是个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边,从不接触外人,怎么可能染上你说的脏病。方才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医,正好,传他来给扶雪瞧瞧。”
多尔济闻言,利落点头。方才他是亲眼见过容温与扶雪靠在一处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传大夫来替容温把把脉。
等大夫来的间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开口问扶雪,“近日在银佛寺时,你可与喇嘛接触过?”
扶雪此时已就着容温递给她椅子为支撑勉强站起来,闻言强忍慌乱,冷静思索片刻,才道,“只接触过一个小沙弥。大概六七日前,有个小沙弥撞翻了我给公主准备的茶盏,我指头无意被划破了一道。那小沙弥便端了盆水给我洗手,还给了块皂角,让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迹。”
“皂角,那便对了。”三丹夫眉目一肃,恨声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萨生辰,银佛寺中涌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谁也说不清被什么人用过。”
经由三丹夫这样一说,察哈尔与多尔济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与容温,却是同样的相顾茫然。
“这与喇嘛有何关系?”容温蹙眉问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会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尔济话里的意思,脏病分明是男女胡乱交|合后得的病。容温不好意思说得过于直白,便委婉了说辞。
“出家人。” 三丹夫闻言冷笑连连,“朝廷这些年在蒙古大兴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与当地王公争权,拔高喇嘛的地位。导致一户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滥,出世入世,犹如玩笑。所谓出家人,泰半是为了领朝廷给喇嘛的丰厚贴补。”
三丹夫一针见血道,“佛法松散,不堪为约束,哪里分什么出家人。万家香火供奉的,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耽于享乐的懒汉。”
男人的享乐,自然离不开女人。
容温被这番说法震惊得瞠目结舌,以前她虽意识到大兴佛教,青壮多出家为喇嘛会削弱蒙古各部军队实力,而且供养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笔巨大开支。
却从未想过,一帮青壮喇嘛聚在一处,还会有这般让人作呕的祸事。
几人沉默之间,大夫来了。
很快便确诊了扶雪的病情——脏病无疑了,只是染病的日子浅,若是悉心治疗,许是还能得救。
好在容温没被她传染。
大夫在替容温诊脉时,也顺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这大夫是班第特地寻来的汉医,专精妇人之症。略一把脉,便看出了容温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为服食了避子药。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严重,若是细心将养,日后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艰难些,别无大碍。”大夫皱眉道,“可我观公主气色,明显是未调理好,如今已露了内外皆虚的亏损之相。就算开方子勉强调养好,将来子嗣怕也是无望的。”
——亏损之相,子嗣无望。
几个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温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责、愤怒等各样情绪激烈交杂。
他们都心知肚明,容温之所以突然这般虚弱,全是因近来为了布局,在银佛寺前头顶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缘故。
连那个假班第,堂堂一个八尺汉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公主,却奇迹般的咬牙坚持了下来。
怪他们无能,若他们智计武功出众些,能想出别的法子打败噶尔丹,也不至于把战胜的希望筑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牺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决定布这出局时,容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以至于,当大夫诊出她的病情后,她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人。
“你们若是现下哭了,日后我们怎好意思再碰面。”容温避开几个大男人几乎泛红的眼,故作轻松道,“行了,都收一收,说正事要紧。”
“我身份敏感,一旦开战,留在归化城只会给你们徒增麻烦。稍后,我会启程离开。”容温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适宜跟着我颠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与大夫都留在归化城,还望你们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归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尔济辩驳道,“但大夫必须随五嫂你一同离开。这是五哥特地给你寻来的人,五嫂总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至于扶雪,我会另外给她请大夫。”
三丹夫点头表示支持多尔济,察哈尔愣了愣,压下心头那一抹异样郁滞,也点头赞同。
说白了,在他们眼里,扶雪只是个丫鬟而已,哪里配容温这个主子为她退步。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里找会治脏病的大夫?”容温难得强势,力排众议,“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在我看来——活生生的人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来得重要。”
“我会让大夫给我开几张方子,在路上先吃着。你们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吧,不要辜负这些天的辛苦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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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扶雪分别之前,容温硬是顶着多尔济几个不赞同的目光与扶雪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边是有所求的。”容温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今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你不妨把心思都对我说一说。我若能帮到你,那便再好不过了。”
扶雪闻言面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确诊脏病后第一个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恶,自幼长在汉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过得艰难,舅父听闻有人走西口进蒙古交易赚了不少银子,便带着龙凤双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随商队走西口。后来,在漠西风沙天时,他们与商队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让我替你寻人?”
容温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扶雪为何费尽心思也要爬到她身边伺候。
在朝廷严令的封关令下,商队若想入蒙行商必须有朝廷认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对蒙古甚是防备,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贸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队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过不了通榆、赤峰这些朝廷设的关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杀虎口。
容温记得班第曾给她讲过,他的长兄达来便是命丧杀虎口的。
当时,班第也顺口给她提了杀虎口周遭的地势。
杀虎口虽守卫不如通榆、赤峰两城严格,但天然屏障却远比这两城凶险,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会被卷入风沙晾成人干。
不过,就算商队侥幸过了杀虎口重重自然天险,却还有另外一桩险情悬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扶雪迟迟不敢说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彻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后,才打算和盘托出。
因为从律法来说,她的舅父与姨母擅闯蒙古,死不足惜。
容温突然想起她们初入归化城,扶雪总爱街头巷尾瞎转悠,甚至还因此让察哈尔等侍卫误会她是在街上接头,包藏祸心,抓去严刑逼问的事。
世间之人,泰半不易。
容温不由叹了口气。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为重罪,听闻容温叹气,面上失望一闪而过,慌乱摆手,“公主若是为难,便不必管了。舅父与姨母失踪已九年整,音信全无,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实不相瞒公主,商队许多人都说舅父他们死了,只是奴才不愿意信罢了……”
话到最后,扶雪眼中的光,已归于夜色暗淡。
容温盯着她薄削的肩头,喉头微动,认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与样貌告诉我吧,蒙古地阔,他们许是一时间没寻到回家的路。”
“多谢公主,公主大恩,奴才无论今生来世,都当结草携环为报。”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给容温跪下,容温赶紧制止了她这番客气。
扶雪眼角噙泪,颤着手小心翼翼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张画像递给容温。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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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