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晋庭一脚也跨出了门洞,这个园子根本藏住人,除了那片芭蕉林看着可能,可也一眼望尽!
大概真是他想差了。
他再迈出一脚,就在要与谢幼怡错过的瞬间,那只脚生生停在半空,旋即再一转。他疯了一样再往芭蕉林跑去,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
还木然捂着嘴的谢幼怡耳边又响起脚步声,她心想,又谁还来这儿查看,但是再来人也想不到她藏身地。
一双官靴却就那么停在遮挡这片地方的宽大芭蕉树根前,还有她刚刚才看过的绯红官服袍摆。
“窈窈,庭哥哥找到你了……”宋晋庭声音很低,压抑着什么情绪,说着儿时捉猫猫她暴露后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哄诱她露面的温柔。
谢幼怡眼泪夺眶涌出,一声低呜没能忍住从唇缝溢出。
宋晋庭抖着手,把薄薄一片芭蕉叶挪开,藕色的裙角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在这世上见过最美好的颜色。
他从芭蕉树干的缝隙跻身,成年男子的身形把树往后推得直颤,她就蜷缩躺在那么小的空间里。发丝沾满泥土,泪痕斑驳的一张脸也是灰泥,狼狈得很。
可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宋晋庭转身狠狠把那芭蕉树连跟推倒,终于能完全看到她的身形,他半跪着,伸手将她抱起来。
“找到你了。”他好像就不会说别的话了,紧紧将她拥进怀里。
谢幼怡埋头在他颈窝,眼泪一串一串,打湿他衣襟。
她从十二岁后,极少再有哭的时候,可他一句话,就让她忍不住地泣不成声。
炙热的眼泪滚落到他脖子里,重重砸在他心头,宋晋庭不可控制的颤栗。
是后怕,见到那个宫女尸首就在心里散不去的后怕。
“窈窈不哭了,我们这就出宫。”他抱着她要站起来。
谢幼怡哭声在这个时候就止住了,她拽了他一下,不让他站起身,“不、不出宫。”
那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哭得打嗝,说话都不太流畅。
宋晋庭反手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都先出宫!”
他已经见识过她的狡诈多端,在宋家就差点把他骗过去,她躲这里,明明知道自己来找她都不出来。肯定就是有算计!
如若不是他察觉折回,恐怕真的再没有人能找到她!
他心神受各种情绪左右,深邃的五官就染着一层阴郁,整个人都变得凌厉。
谢幼怡就那么坐在地上,任他拉着都不起来,耍赖似的。见他着急要闹脾气了,急急喊道:“庭哥哥,你且听我说。”
三个字就跟带了什么法术,把宋晋庭的动作都定格在原地。
她仰着头,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水汽,眼神无辜又柔软,再坚硬的心都抵不住被她看化了。
他神色松动,却没有说话。
她缓缓道:“我不躲你了,但还是不能平白连累你,而你也不能觉得能护我,就让我前功尽弃。我长大了,我有应付那些人的能力,你就信我一回好吗?”
宋晋庭听着莫名觉得心酸。那个不小心碰到手指头都得娇娇喊疼的小姑娘说她长大了,说她能保护自己……不但如此,她还在这样情况下连他都考虑在内,就是不愿意让他牵扯进谢家任何一件事里。
这是他护了十余年的小姑娘,还想着护一辈子的人。
他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难过,或许还为她过于冷静而恼怒,心头五味陈杂。攥着她手腕的手掌亦慢慢松开,最终还是撒开了手。
“好,我不拦你。”他深吸一口气,把原本要抱她的姿势换作搀扶。
谢幼怡就跟从土里被他拔萝卜一样拔了起来,她还踮了踮脚才落在实地上。
他身量比以前更高了,同样是各自长了快四年,她站在他跟前反倒比以前更矮了似的。谢幼怡觉得刚才的画面肯定有点好笑,明明是紧张的关头,她却在胡思乱想,忙摇摇头。
这一晃脑袋,沾在头发上的碎泥土就摔到宋晋庭脸上,还发出小小的声响。
他伸手就按住她的脑袋,“你怎么跟小狗似的乱甩。”心境再复杂,也不嫌弃她一丁点儿,去把那些沾在她发丝上的泥细细捻走。
“你怎么骂人。”谢幼怡经过心情起伏,反倒放松了,“你怎么进宫来的?”
这样一问,宋晋庭也懒得计较刚才差点又吵起来的事,说:“是你兄长来找的我,侯爷也进宫来了,你准备怎么做。”
虽说是不拦她,可该问的还是得问。
谢幼怡听到居然是兄长找的他,微微诧异,更明白他心里防备的是什么,索性直言:“我不会把自己填在这里头的,肯定不会。”
宋晋庭得她这句话,心间一动,很想追根到底问一句‘你刚才说不躲我了是哪种不躲’。
冲动在心里散不去,让他抓心挠肺,让他急切得鬓角发汗,比架在火上烤都煎熬。
但还不是时候。
宋晋庭到底是压下心头那种追问的迫切。她已经不是自己随便哄一句,就眉开眼笑的小姑娘了,那日在谢家就被她捉弄得狼狈逃窜,他应该换别的方式,换别的方式再慢慢跟她把这些年疏远的距离拉近。
或许,就像她说的,自己该信她一回。该给信任的时候,就不要小肚鸡肠,瞻前顾后!
“我带你去见侯爷。”他指尖眷恋的再捻动她几缕发丝,然后收回来,走到她前头带路。
谢幼怡在他身后,发现他的身形似乎比站在她跟前更显高大伟岸,照入她眼眸的光就像水波轻荡。如若宋晋庭此时回头,定能看到少女藏在心里的温柔都荡漾在眼波中,哪里还要他废心思去追问什么。
失踪多时的谢幼怡就那么在众人跟前露面,浑身脏兮兮的沾着泥土,虽然衣裳不见破损,却也足够让人联想纷纷了。
安平侯见到女儿跟宋晋庭一道过来的,什么都没说,只关切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谢幼怡看着父亲急得通红的双眼,心里有愧,可很多话不能在这里说,只能摇头表示自己一切安好。
安平侯长长舒一口气。禁卫指挥使得信跑过来,见到狼狈的谢幼怡,面上不动声色道:“谢姑娘虽然是找着了,但还得随我到御前一趟。”
她怎么不见,怎么出现,都得跟皇帝说明白。
“窈窈不怕。”安平侯拿出手帕,把她脸上沾的泥擦了擦。
谢幼怡点点头。
一行人就到了乾清宫,里面不但坐着太子瑞王,连太后都在。
“幼怡!”瑞王见到她的身影,站起来就要冲过去,被太子迅速拽住。
瑞王回头见到兄长朝自己摇头,脸色难看地又坐下。
太后见到谢幼怡,亦难得紧张伸长脖子看她,在见到她满身都是污泥,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皇帝倒让人看不出情绪,端坐在龙椅内,在安平侯拉着女儿要跪下时先道免礼,一并赐座。
谢幼怡被父亲扶坐下,皇帝紧接就问:“你怎么在宫里走丢了?”
“回陛下,臣女在慈宁宫被一位穿绣有玉兰花纹宫装的姑姑喊走的,她说奉命带臣女出宫。”
皇帝看向禁卫指挥使,禁卫指挥使抱拳道:“陛下,那个池子里发现溺毙的宫女正是穿着绣有玉兰花的衣服。”
皇帝这才又问:“那个宫人溺毙,中间出了什么事,朕命人满宫在找你,你怎么这会才出来。”
谢幼怡忽然就跪倒,朝皇帝磕头道:“臣女不知宫人为何溺毙,可能是因为被指使做下事情的人灭口了。陛下……请恕臣女无法再将自己遇到的事情说一遍,亦怕污了陛下的耳朵。”
安平侯猛地站起来,皇帝终于变了脸色,太后更是一手狠狠掐入座椅扶手。
瑞王坐在一边,被她那不能深究追问的话震惊得如同石雕。
太子盯着跪在地上的谢幼怡皱眉,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唯独宋晋庭站在她身后,为她的决定再心酸不过。这就是她说的,她不会把自己填进皇家,可她也把自己舍出去了……到这个时候,宋晋庭怎么还不明白她最后要的是什么结果。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皇帝张了张嘴,有些话在舌尖滚过,可又被他再咽下去。
一个姑娘家,在宫里不见,把她骗走的宫人死了,如果能辩驳,会不辩驳吗?可即便辩驳,也没有什么清白可言了。
宋晋庭在这个时刻忽然一撩袍子跪倒,咚地一声,在大殿尤为突兀。谢幼怡余光扫到他逶地的袍摆,心头紧跟着跳了跳。
“陛下,本来此事与臣也没有什么关联,可臣念着这到底是跟臣有过情谊的姑娘,不管曾经臣与谢家有什么罅隙,也不愿意看到今日这种场面。臣斗胆献计,今日谢姑娘在宫内不见,索性对外称是臣故意为难,在她从慈宁宫出来后,带到它处询问有关安平侯先前案子一事。是谢姑娘害怕臣,逃跑了躲起来,才有寻人一事。就当全了那些年彼此都付出过的情谊吧。”
他一字一句,把她舍出去的那一份自己慢慢再拼凑得无瑕。
既没有违反他刚才对她的许诺,破坏她的计划,又给了她最安全的避风港湾,堵住悠悠众口。
谢幼怡咬住了唇,鼻头发酸,倒映出自己模样的澄亮金砖在眼前慢慢变得模糊。
宋晋庭所言让所有人都再为之震惊,都不曾料到他会想出还算万全的法子,既保皇家脸面,亦保了谢幼怡。今日的事,就此尘封在这乾清宫内,外人亦不敢非议。
“宋爱卿大义,如此……就委屈你了。至于谢家的小丫头,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皇帝长叹一声。
谢家姑娘当他皇家的媳妇是不成了,谢荣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事情出在他这当皇帝的家里,他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寒了忠臣的心。
“父皇!”瑞王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连太子都没能反应过来拉住他,就跪倒,“儿臣有一求情!”
“瑞王!”太后此时站起身,苍老的面容带着疲色,“哀家不舒服,你送哀家回宫。”
阻止了瑞王因为冲动想要出口求娶谢家姑娘的那些话。
太子同样机敏,知道这个时刻不能让弟弟真说出什么来,一把拽起来他,朝皇帝告退:“儿臣跟弟弟先送皇祖母回宫。”
瑞王在双重施压中彻底匿了声,被祖母和兄长带离皇帝跟前。
太后走得踉踉跄跄,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今日让谢幼怡进宫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不论谢幼怡清白与否,皇家都不能够再追究了。
有人设计陷害是真,让太后悔极了带谢幼怡到皇后那边去的举动,她这是把一个好苗子,从孙儿身边推开了。
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即便谢幼怡是真的宁愿说谎自毁清白都不当皇家媳妇,她都在这场较量中输得心服口服。
“哀家老了,老了……”太后出了乾清宫,喃喃着前行。
她自持身份尊贵,又经历后宫多少腥风血雨,自信满满能让一个小丫头屈服,结果最后迎来的是狠狠一道耳光。
都说谢家要败在安平侯手上,可有那么一个谢幼怡在,怎么可能会败!后生可畏,她真是老了,别说经过这事她不可能再拿捏谢幼怡,就连皇帝那儿都会容许任何人说谢家一点不是!
太后满盘皆输离开,皇帝那儿也不好多留谢家父女,还特意宣一道口谕,要宋晋庭送谢家父女回府作为‘赔罪’。
皇后那边很快收到谢幼怡找到的消息,但同时还有的是来自太后和小儿子的愤怒。
瑞王与谢幼怡就此错失交臂,悔恨不足于形容他的心情,这份亲手把人丢了的忿怨就转移到了自己母亲身上。
满宫里,他和皇祖母一样,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对谢幼怡出手的人来。
“母后可满意了,儿臣心爱的姑娘就此被你毁了,你可痛快?”瑞王像头牛一样喘着气,面目狰狞指着母亲。
皇后被他疯了一样的模样吓着,那份赶走不喜的女人的高兴都还没来得及涌起,就被儿子的话刺得体无完肤。
“你……这是你能跟我说话的语气吗?!”皇后不敢置信。
瑞王惨然一笑,每看一眼母亲,都是她面目可憎。他后退了两步,拂袖离开。
奔跑在四处漏风的宫道上,瑞王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谢幼怡在书院时的话在耳边回响,那一句‘殿下可知人言诛心’。
他当时只觉得是她冷情没有心,不懂自己的心意,可放到眼前,一语成谶,他果然害了她。他自以为能保护她风雨不侵,其实都是他的自以为。
少年的成长中从来没有过坎坷,此时几乎被打击得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