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在死尸堆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李知尧,因为周围雾气仍重,她甚至找得有些懵圈,不知道哪里翻过哪里没翻过。翻得满手是血,之后便是越翻越觉得无望。
她几乎快要一点点放弃了,弯着腰身低着头,眼眶里湿出来的眼泪在往下掉。她看着落在自己手背上砸开花的清泪珠子,一时间竟想不清自己在为什么掉眼泪。
眼泪又连续砸下来几颗,朝雾轻吸了一下鼻子,忽而听到大雾深处传来隐隐的箫声。这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所以猛然间便怔住了身子。
听了片刻,她直起腰来,往声音来处看过去。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漫起,朝雾没再多做犹豫,直接去牵过自己的马,上马往箫声响起的方向追过去。一边往大雾深处追,一边听着箫声忽强忽弱。
不久后追进一片树林,到达树林深处,在箫声最清晰之处,她看到了楼骁,还有他旁边靠坐在树根上满身是血的李知尧。
楼骁放下手里的箫,抬头看向朝雾,见她坐在马背上,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满身只有娇怯柔弱的小姑娘。语气里带着些释然,他看着她说:“你真的来了。”
朝雾坐在马背上没说话,目光一直落在楼骁身上。这样看了许久,她方才开口道:“为什么要救他?”
楼骁站起来,收起手里的箫,瞧着很是洒脱,“不知道,可能这就是命吧。”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看着李知尧死,但时至今日,再看到曾经特别渴求的那一幕,他却出手救了他。如果不是他暗中出手,李知尧现在已经死在吕问的枪下了。
如今已没什么旧可叙,楼骁说完这话,接着便又道:“快把他带回去看大夫吧。”
确实没有时间闲叙旧情,朝雾稍微反应了一下,看了眼不省人事的李知尧,忙从马背上跳下来,拴好马到他面前。不知道他到底伤得重不重,想着只能先带回去再说。
她细胳膊细腿的,是弄不动李知尧这么大身架子的,少不得转头看向楼骁求助道:“你力气大,帮我把他扶上马行不行?”
楼骁点点头,过来帮她扶起李知尧。
在楼骁把李知尧往马背上扶的时候,朝雾咬开身上的裙摆,撕了一根布条下来。然后她捏着布条上马,让李知尧从后面抱着自己,并用布条绑住他的双手。
她要走了,又看了眼楼骁,从嗓子间挤出来三个字:“谢谢你。”
楼骁笑一下,“快走吧。”
朝雾夹了下马腹驱马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扯住马嚼子停下来。她是想回头看楼骁的,可这么在马上坐了一阵,终究没有把头回过去,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楼骁站在原地看着她,也似乎在等她回一下头,然等到最后,只见她踢一下马腹,嘴里呵了声“驾”,带着李知尧消失在雾气里。
树林里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整片树林归于平静。
***
朝雾带着李知尧,骑马往军营回,一边走一边与李知尧说话。别的不怕,就怕他哪里受了重伤,这么一睡,就再也不醒了。
趟着雾气迎着烈风,朝雾努力稳着气息,一会一句——
“李知尧,你坚持住,我现在带你回去了,我必须给我活着。”
“你要是死了,我和顺儿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答应过我要让我当皇后的。如果你食言,到了阴曹地府,我还是要找你报仇。”
“只要你挺过这一回,我尝试爱你好不好?”
……
朝雾没有逻辑层次地胡乱说着,忽而听到李知尧趴在她肩上轻“哼”了一声,然后他撑着力气低声道:“我没事,我只是睡着了,还没有等到你爱上我,我怎么会死……”
看他醒过来并说出了话来,朝雾没能控制住,蓦地落了满脸的眼泪。但她没理会,把身下的马骑稳了,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横飞,吸了下鼻子道:“你知道就好。”
李知尧又笑了下,“不愧是我李知尧的女人,马骑得越来越好了,都能救我了……”
朝雾不想听他废话,微抿嘴唇,然后低呵了他一句:“闭嘴吧!”
李知尧又笑了笑,“好……都听你的……”
第97章
李知尧闭了嘴,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朝雾骑马载着李知尧往营地回,却因为大雾迷着视线,走着走着竟不知走哪去了。在荒原上打起转来,她意识到不对劲,扯住了马嚼子停下马,对李知尧说:“好像迷路了。”
雾气这么大,将将能看清脚下的路,压根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朝雾是凭着感觉往回找的,哪知越走越迷,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李知尧把头搭在她肩膀上,凝气听了一会,虚声开口道:“附近有河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们过去瞧瞧。”
朝雾从没在野外多呆过,本来方向感就不好,所以在找路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听李知尧的,驱马继续往前去,果然看到一条河流,水面和雾气差不多交融成了一体,能听到一些水声。
李知尧耷拉着眼皮,往河面看一眼,又道:“再近些。”
朝雾继续夹腿驱马向前,直让身下的棕毛大马走进了河水里,马蹄踩了水底烂泥。她不知道李知尧要做什么,回头看他一眼,“这是做什么?”
李知尧盯着下头水流的方向看,再根据自己对此地的地势判断,慢声道:“在分辨方向,我们现在得往北走,往右拐便是北,我给你指路。”
朝雾又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这方面应是有经验的,自然不质疑他说的对不对,只乖乖按照他说的,扯了马嚼子往右拐。让她找路,今天怕是回不去了。
之后一路都是李知尧在指路,朝雾方才带着他顺利回到营地。
营地里抬回来不少伤兵,此时都安置在一处医治,不时能听到哀嚎声。因为战败加上李知尧的失踪,营里士兵士气大跌,但倒也没人再说什么。
朝雾坐在马背上没法下马,只得骑马直进军营,扯开了嗓子往帐篷包里喊:“魏将军!”
此时魏川正在着急,急得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子。他本来就是不答应让朝雾出去的,李知尧失踪了,朝雾出去再出事,他如何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在朝雾出去不多一会后,跟出去的守卫便急匆匆跑回来禀报,说外面雾气太大,他们实在没能把夫人跟住,给跟丢了。
魏川有怒气也没地方发,只能耐心在营中等着,再派人出去找。
好在老天爷没有太把他往绝境里逼,在营地又等了一阵后,便听到了朝雾在帐外叫他“魏将军”的声音。他急忙忙地从帐里出来,便见朝雾骑马带着浑身染红的李知尧,浸在雾气里。
魏川几乎是大松了一口,忙叫了人一起,上来帮忙把李知尧扶下马,再扶进帐篷躺下来。朝雾随后自己下了马来,跟在后头去到李知尧帐里。
军中的大夫肩挎药箱来得极为快,连带后面来的还有董远几个大将。进了帐篷他就去床边给李知尧看伤,魏川、董远和朝雾都不说话,帐里一时很安静。
大夫看完了伤,魏川才开口问:“怎么样?”
大夫语气和神色都不算凝重,“没有什么要害伤,皮外伤多些,筋骨倒是未动,不过眼下身子仍然很虚,吃些药将养几日,恢复一下元气才好。”
听得这话,帐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董远道:“把药给我,我去煎药。”
大夫去开了两副药,一副外敷,一副内用。内服的药给董远拿去煎了,而外敷的药,被朝雾伸手接去了手里。
大家看有朝雾在旁照顾,自都识趣散出了帐篷去。
朝雾把接下来的药放到小案子上,在给李知尧上药之前,先出去打了两盆热水来。到帐内帮他擦身子梳洗,每擦到伤口成片的地方,就格外小心翼翼。
李知尧身上有□□炸出来的伤,也有刀伤,不管哪一处,都显得格外狰狞。朝雾现在不怕看这些,却不知为什么,每擦过一处,心里就多闷结上一分。
起先给他擦身子的一点羞怯也没有了,只低低问了他一句:“疼吗?”
李知尧从没被朝雾这么伺候过,他的注意力哪里还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口上。身体上的这些疼,比起心间里起的蜜,可真是不值一提了。
他没有回答朝雾的问题,反问她:“你在心疼我?”
朝雾手指上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微微抬起,看到他眼皮无力耷拉着,虚弱得仿佛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看一眼便落下了目光,继续擦伤口周围的皮肤,仍旧低声,“不心疼。”
李知尧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朝雾给他擦完身子,敷上药,缠好绑带,再帮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她耳根一直有点红红,并且一直避着李知尧的眼神不与他对视,表情里更是有种十分可爱的别扭感。
打理好把擦完身子的水端出去,董远刚好把煎好的药端进了帐篷。
他到床边把药碗送到李知尧手里,“这个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散,希望能多撑几日,也叫您养好身子。只要这雾在,吕问应该不会出兵。”
李知尧接下药碗送到嘴边,一口喝了,把空碗再送回董远手里,一脸的没力气,“这雾如果不散的话,确实打不了。刚才我和阿雾回来,还迷路了。”
董远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他一副连说话也费劲的样子,便不打算说了。他端着药碗想了一下,只道:“罢了,你先养着身子吧,有力气了再说。”
李知尧点点头,没再费力出声。
董远端着空药碗一走,朝雾后脚端了挎了食篮又进了帐篷来。到里头放下食篮,端起小案桌放去床上,把从火头军那拿的吃食摆开,坐在床边和李知尧一起吃饭。
李知尧胳膊受了伤,并不抬手,看着朝雾,呷着一丝笑道:“你喂我么?”
朝雾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大敌当前,还有这样轻松的心情。不过看他身上负伤,也就不给他增加压力了,只捏起勺子来,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李知尧嘴角的笑意越发重了些,张开嘴把粥吃下去。
这样吃下大半碗的粥,力气似乎恢复了不少,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虚弱无力,目光从没从朝雾的脸上移开过,忽问:“你说会尝试着爱我,真的么?”
朝雾捏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目光低垂着。本来这话是情急之下说的,她觉得都没有过一下脑子,没想到他真的都听到了。
不过她说话算话,片刻后点点头,“我试试吧……”
李知尧心满意足了,仍旧盯着朝雾。
看她无意识地搅着碗里的粥,只好帮她拉回注意力,叫了她一声:“阿雾……”
因为他身子虚弱,出声酥酥哑哑的,这一声唤听起来便显得格外暧昧。朝雾有些回过神来,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下意识便觉得,他怕是又要说些腻软人骨头的话。
她抬起头,微微有些不自然地看他,“什么?”
李知尧迎着她的目光片刻,又看向她碗里的粥,继续酥哑着嗓音开口道:“我还没吃饱。”
朝雾:“……”
无语了片刻,朝雾脸颊下意识一热,一时间尴尬得不行。她也不管李知尧有没有看出来,忙把手里的粥碗往李知尧面前一送,直接堵在他嘴边。
李知尧低眉看看嘴边的粥碗,再看看朝雾,没忍住噗一下笑了出来。
朝雾被他笑得脸颊越发烫起来了,直盯着他道:“吃还是不吃?不吃我可端走了。”
李知尧忙收了笑,“要吃的。”
第98章
伺候李知尧吃完东西躺下,朝雾没有回去正临城。她想多出些力,便留在军营安心照顾起了李知尧。顺哥儿有春景和秋若带着,她倒也没多不放心。
李知尧不过在床上躺了一日,把精神养好便下了床。他受伤流血一时失了意识,但没伤筋动骨,也就不必一直卧在床上养身子。
朝雾每每看着帐外的大雾,都会忍不住默默祈祷一番,希望这场雾能多延续些日子。只要大雾不散,吕问基本就不会动兵,那么他们缓口气的时间就越长。
虽然多几日也不能让李知尧身上的伤尽数痊愈,但精神和耐力都会养起来。
大雾迷了三日未散,到第四天的时候,高起太阳的光线仍然刺不穿雾层。李知尧被朝雾照顾了三四天,元气恢复得很好,精神焕发,好似通身无伤一样。
而这老天爷施舍的一时安宁,并不能真叫军营里的人都安下心来。朝雾也是一直忧心的,晚间用晚饭的时候,没忍住问了李知尧:“怎么办,要撤回正临城吗?”
李知尧长这么大,从没打过这么狼狈的一仗,几乎是被吕问的大军碾压着在撤退。现在已经撤回了军营,难道再撤回正临城去?
撤回正临城后,再然后呢?
龟缩着守城?
守得住么?
他面上倒是不慌不忙的,吃饱了放下筷子,回答朝雾的话,“已经无路可撤了。”
不用他过多解释,朝雾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之前她从没想过李知尧走上这条路,身上要压多重的担子,又会活在一种什么样的水深火热当中。
现在么,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