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抱着自己的那身衣物,默默往回走。
谢宝真忙起身道:“你去哪儿?”
“给钱。”低哑的嗓音传来。
趁着谢霁折回院子里的那会儿,谢宝真悄悄挪到灌木丛后,借着草叶的遮挡迅速除下湿透的裙裳外衣,换上那套粗布麻衣。可她平日极少穿这类粗制滥造的衣物,折腾了半晌怎么也穿不好外衣,领子那儿总是敞开一块。
她折腾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想到若是谢霁回来后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
正忙碌着,忽见灌木丛外窸窣作响,有人猛地拨开枝叶,低哑难辨的嗓音带着焦急:“宝……”
继而谢霁愣住了,谢宝真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谢宝真手里还拿着一根麻布腰带没系上,胸口的衣襟松散敞开,少女精致的锁骨和些许白皙如玉的皮肤隐隐若现……
谢霁倒吸一口气,迅速背过身去。
谢宝真也慌忙转过身,胡乱系好腰带,裹好衣襟钻出来。看着少年僵硬的背影半晌,方细声道:“我好了。”
谢霁点点头,见她始终捂着衣襟处,料想是衣裳不合身有些松垮,谢霁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谢宝真身上,自个儿只穿着身泛黄的粗布单衣。
那件衣裳很宽大,可以将谢宝真整个儿罩住,不必担心走光。谢宝真披着衣裳,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会不会冷?”
谢霁摇了摇头,替她将衣服裹紧,严严实实地遮住,这才抬手比划手势。然而手势打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转而开口道:“我带你、回家。”
他们上岸的地方离开阳门守卫不到百丈远,但两人今夜历经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个时辰,俱是筋疲力竭。谢宝真又饿又累,脖颈被那歹人掐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双腿已是疲软得发颤,全靠一股劲儿在硬撑着。
若是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她都要撒娇委屈上半天,如今这般折磨,反倒安静得让人心疼。谢霁加快了步伐,走到谢宝真面前,背对着以一个单膝跪拜的姿势蹲下。
谢宝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谢霁的意思是要背她前行。
“你伤得那么严重还想逞强背我,手臂不要啦?”谢宝真将身子挺直些,使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疲惫,摆摆手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将门之女,哪里有那么娇气!”
谢霁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执意要背她前行。他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
谢宝真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会有精神了。”
内城城门的灯火若隐若现,半轮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闪闪发光。谢霁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谢宝真能顺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星星、很美。”
谢宝真与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身旁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病态的少年,望着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谢霁的脚步一顿,而后复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剑总嫌弃他的眼睛没有杀气,不够狠,不够绝,不够残忍,总之做什么都是不对……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憎恨自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但谢宝真说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为星光而漂亮,而是星光因他的眼睛而漂亮。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压抑的情愫都被催化复苏,冰冷了许久的心脏重新跳动,热热的。在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脉般恍然:原来他对谢宝真所有的试探、接近、疏离,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复杂情感……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执念。
“九哥,那个掳走我的歹人是否认识你?”黑暗中路有些颠簸不平,谢宝真的嗓音也跟着忽上忽上,打断他的思绪道,“他虽是绑了我,可我总觉得他是冲你来的。”
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谢霁‘嗯’了声,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淡漠道:“他曾经,是我师父。”
“师父?!”谢宝真讶然,而后小心问道,“那他为何要伤了你?”
“现在,他是我的、仇人。”少年的嗓音沙哑无比,一字一顿,艰难道,“我的嗓子,他毁的。”
十二岁以前,仇剑是谢霁最崇拜的人。
四岁时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初冬之夜,宫里起了大火,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城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热血喷洒了一地,所有人都死光了,幼小的他蜷在马车内啜泣,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仇剑踏雪而来,弯刀上还有血珠滴落,凭着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儿。跟着我学艺,然后回来给你娘复仇’,他带谢霁去了千里之外的刘家村隐居,悉心养了他八年。
十二岁生辰那天,仇剑对他说:“你已长大,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杀了刘虎,将他的头带回来给我,便算出师。”
刘虎是谢霁在刘家村最好的玩伴。
那时,谢霁以为师父是在开玩笑,可仇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只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般说:“我没玩笑。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不可感情用事。”
谢霁没有杀刘虎。
他第一次违抗了仇剑的命令,在他空手而归之时,仇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怒,只是面色如常地出去买了好酒好菜。谢霁还在为刘虎躲过了一劫而暗自开心,直到晚饭时,仇剑递给他一杯酒,让他饮尽后,又送了他一个匣子,说是祝他‘生辰快乐’。
酒,是毒酒;匣子里装的,是刘虎的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他内心深处埋藏最深、最痛苦的记忆,痛苦到每次回想起那段满嘴鲜血、喉咙灼痛无比的记忆,都恨不得将他喝血啖肉。
从那天起,秉性纯良的谢霁便死了,死在了回忆里。活下来的这个,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这段记忆他从未向别人提及过,可如今再次提及,心情却异常平静,头一次不想杀人泄愤。
“为、为什么?”尽管只是听了只言片语,谢宝真依旧吓坏了,不可置信道,“他不是你师父么?”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谢宝真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都处于父兄的疼爱中,族中关系和睦无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扭曲的关系!谢霁流落在外时才多大?那人竟因‘不听话”个字,就毒哑了她的九哥!
谢霁走了几步,见谢宝真没有跟上,便回身看她。他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光,片刻,方低哑道:“吓着你了?”
还有更多可怖的经历,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他避之不及?
算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没想到谢宝真摇了摇头。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扑了过来,像儿时和谢淳风玩闹那般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闷道:“我心疼!你这么好,不该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怀中的小少女温软无比,谢霁一怔,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洛河水畔波光粼粼,夜风袭来,陌上杨柳依依,星辰和月亮温柔地注视着相拥的两人,四周一片悄寂。
谢宝真仰头看他,懊恼道:“要是有糖在身上就好了。给你吃颗糖,心里就不会苦。”
小孩儿一样任性天真的话语,却令谢霁心头一软……或许,这就是‘温暖’的感觉罢。
情不自禁漫开一抹笑意,他望着怀里温暖的少女,哑声说:“今夜,我已吃到糖了。”
第26章
“我以前常想,为何天神创造了黑夜,却又要在上面布满星辰?如今却是明白了:夜色越黑暗,星辰越明亮,看到了这微弱的光,再冷再累都不会迷失方向。”
身边,谢宝真的呼吸略微疲惫急促,可尾音却是轻松上扬的。她看着谢霁,毫无介怀地说出了自己此时心中所想,“九哥就像星辰一样,有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怕黑。”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难免有矫揉造作之嫌。但谢宝真是个很会撒娇的女孩儿,声音轻软好听,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倒有股赤子般的真诚,轻而易举地安抚了谢霁心中那头蛰伏嗜血的野兽。
幼年的谢霁是母亲夺权的工具,现在的他又成了仇剑复仇的工具。他困顿于黑暗之中,终日与噩梦、仇恨为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直到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了一枚火种……
其实,他只是世间最肮脏深沉的那片黑暗,而宝儿,才是点亮黑暗的星光。
不知何时起的念头,也许是很久远,也许就在今夜:他渴望将这光攥在手里,圈养她,独占她,哪怕饮尽河渭,哪怕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开阳门黑魆魆的轮廓已兀立眼前。
此时大门紧闭,谢宝真与谢霁敲了许久的门,方见城墙之上现出三四个人头,执着火把朝下方照了照,粗声喝道:“什么人?!”
谢霁的嗓子受损过,不方便说话,谢宝真便大声向守卫解释了自己的遭遇和身份,请求他们放自己入城。
不多时,城门开了,可守卫们见他俩穿着寒酸,俱是将信将疑。几名守城官吏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以城中有刺客毁坏春祭为由拒绝。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谢宝真看到谢霁的脸色苍白如纸,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她不由急道:“我真的是皇上亲封的永乐郡主!只是落水后衣物都湿了,我和兄长这才在农户家换了这身衣裳……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押送我们去谢府!”
见为首的那名守卫面色松动,谢宝真趁热打铁道:“冒充皇亲国戚乃是重罪,若我撒谎,你们便捉了我归案邀功;若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亲自送我回谢府,阿爹定会重谢你们!无论哪个结果,你们都不会吃亏。”
她生得讨喜,虽是荆钗布裙的打扮,却肤白如雪、难掩浑身贵气。守卫每日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又听她说得在理,便真去寻了一辆运货的牛车,让二人躺在上面,派了两人亲自送他们去谢府。
这个时候早已宵禁,城中街道又因大火爆炸而封了好长一段路,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焦烟味,牛车只好绕道而行。加之颠簸晃荡,谢宝真累极而眠,头抵在谢霁的肩上,连睡梦中都要拉着他的袖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谢霁眉眼浸润着月光,情不自禁将耳朵侧过去,听到她说的是:“……九哥,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星空下,谢霁扭头看着沉睡的少女,似是要将那一句梦呓烙入心中。
牛车晃晃荡荡回到谢府时,已经是子时过后。
守门的仆役通报后,谢府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梅夫人在儿媳和侍婢们的搀扶下仓皇奔出。她只看了谢霁怀里抱着的少女一眼,便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的宝儿!你可算回来了!”
不敢耽搁,一众婆子七手八脚地将谢宝真从谢霁怀里抱离,谢临风之妻王氏给了守卫一大袋银子作为报答,感谢他们送郡主回府。守卫们得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梅夫人如雌鸟护雏般寸步不离地护着谢宝真,不住地吩咐婆子们小心些将谢宝真抱回房内……
一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去,端水的,送饭的,换衣的,请大夫的,俱是围着谢宝真又哭又笑。一时间谁都没有想起,还有一个伤势更重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门外。
谢宝真被吵醒了,刚睁眼,又被梅夫人搂在怀中疼了半晌。她迷迷糊糊,下意识望向冷清的大门外,虚弱道:“九哥受了伤,快救……”
这声音太过细弱,很快淹没在人们的喧闹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谢宝真急了,用尽力气抓住梅夫人的袖子,一字一句道:“阿娘,是九哥救了我!”
谢府阶前空荡冷寂,唯有月色如霜披了满身。
谢霁面色苍白,一个人在府门外站了会儿,忽的一笑,极尽苍凉。
还好,宝儿没事了。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应该没事了……
他迈动步伐,似乎想要撑着一个人回房,可才迈出一步,身子便如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
谢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压抑,沉重,像一片黑色的沼泽般包裹着他,令人窒息。
黑暗中,有个身穿素色裙裳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看他。女人看不清脸,只知道她有一头长至腿弯的乌黑秀发,面容是一片模糊的苍白……
她直直地站在那,像一抹飘忽不定鬼影,红唇轻启,抬起涂有血色指甲的手招了招,唤他道:“阿霁。”
下一刻,女人的身形像是被火点燃的画卷一般斑驳焦黑,声音也变得疯狂凄厉,一声声在他耳畔回荡:“阿霁,我的儿!今日我落败身死,你要将这恨意融入血肉、刻入骨髓,将来长大覆灭元、谢二家,踩着仇人的白骨登上那万人之巅的位置!为娘必将于九泉之下,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来不及挣扎,画面陡然翻转。
脚下湿淋淋黏腻的一片,梦中的谢霁垂首看去,只见方才的黑色沼泽变成了暗红的血海。他赫然泡在着腥臭无比的血海之中,脸上、身上、手上俱是温热黏腻的一片红,正淅淅沥沥淌着不知道是谁的血。
“杀了刘虎。”仇剑极富压迫感的声音传来,像是游弋于黑暗中的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说,“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
又一个甜腻的女音钻入耳中,带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花十两银子就换了个绝色少年,这买卖不亏!可惜是个小哑巴……不过也无妨,好好教习乐艺,有些客人就好这一口!”
“小小年纪骨头真硬,既然沦落至此,你就得认命!想逃?当心断了腿!”
“杀了他们!”
“杀!杀!杀光他们!”
“利用谢家的权势,躲回属于你的一切!为你娘报仇雪恨!”
“你这厄运缠身的可怜人!看看你脚下的尸首和满手肮脏的鲜血,有什么资格觊觎谢家的掌上明珠?!”
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中、钻进脑里,男的女的,哭的笑的,尖利的声音层层叠叠在这逼仄的黑暗里肆意回荡。谢霁皱眉,闭眼捂住耳朵,却始终无法阻止那些咒骂声侵入脑海……
这样的噩梦从十二岁开始便时不时出现,搅得他整夜不得安宁。他常会于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冷汗大口呼吸,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醒过来。他安慰自己:醒过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