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交谈声演变为哭声,最后青莲果然想要上前, 步履却停在屏风的边缘。
司徒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就像是一块寒冬腊月里结了冰的磐石,没有人能够轻易让他改变心意、却也无法从他的口中窥探到柔软的话语。在来到这里的每一日,他始终不移的念头, 似乎就是像一棵苇草般,默不作声的枯萎,最好不要有任何人的目光。
天色逐渐变暗,余晖渐沉沦。
在整一日的雨中, 徐泽已经听烦了那些求而不得又退步三舍、听厌了那些瞻前顾后且小心翼翼,他骨子里藏匿这么多年的疯狂慢慢地冒上来,打破了僵硬凝固的空气。
“要不然, ”他挑了下眉,“你跟陛下直说吧。”
像这种事情,如果要有一个尚算完满的结果,就必然不能绕过殷璇这一关。而且不能是仅仅让她默许,甚至还要让陛下能够帮忙。
青莲怔了一下,道:“那样只会拖累阿衾。这毕竟是……”
“先不急,先谈谈口风。”徐泽看了一眼司徒衾,又续了一句,“如若不成,我们还另有一计,只是这一计就更加凶险可怖了。”
司徒衾抬眼望他,声音微哑地道:“你何必为我涉险。”
“涉险……”徐泽将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品尝了一下,似乎很是喜欢,“实话同你讲,我残躯至此,还能用以涉险,偿还曾经对你的亏欠,我甚觉安慰。”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望着雨幕出神了一会儿,无声自语道:“……只是很多事情,不能亲眼看到终点,分外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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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慢慢浸润过云层,染上一片炫目的光辉。
藏书阁的三楼之上,红木栏杆一侧的小桌两旁。雨丝微弱,偶尔一两滴落在桌沿边缘,沾湿广袖上精细的绣纹。
桌子上放着一本《洞玄本行经》,表面上的字迹末尾被泪滴打湿晕开。晏迟伸手摩·挲着纸页,轻声道:“我……我方才有些……”
他没能说下去,抬手慢慢地擦拭了一下眼角,似乎对自己刚才无法控制的掉眼泪非常懊恼。随后才低声续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都不带人的?”
殷璇看了他片刻,注视着对方微红的眼尾,回答道:“途经此处,下雨了。”
这是假话,是一句毫无诚意的谎言。她分明是听闻晏迟在这里,才踌躇反复、在一层之隔的地方读书听雨,可却又没有主动相见。
晏迟应了一声,并没有深究,而是道:“东吾脾气直,在延禧宫跟江情住在一起,未免磕磕碰碰,不如将他迁宫离开,到别处也能更清净些。”
“迁江情?”殷璇问道。
“不是。”晏迟思考了一阵,“让东吾离开。周贵君的太宁宫还空着。这两人若是分开,想必连兰君千岁都要松一口气。”
殷璇修长的指节叩击在桌案上,沉闷散漫地响了片刻。
“不。再等等。”
晏迟稍稍一怔,随后有些品味出对方的意思了,他迟疑须臾,低声问道:“你在等……等他犯错吗?”
“东吾是外族的献礼,是不能轻易动的。”殷璇看着他道,“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人被捧到最高的地方,就越会做出超出原本预料的事情。”
晏迟沉默半晌,道:“可东吾……他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怎么会懂这里面的事情。你一直不临幸,已经让东吾觉得,你不喜欢他了。”
殷璇探过手,握住对方修长微冷的手指,搁在掌心碾动,揉了一会儿,眸光不变地道:“难道在你心中,我还喜欢其他的任何人吗?”
晏迟说不出话了,他任由对方揉捏指尖,从欣喜之余泛出一许隐蔽的愧疚。他低下头,垂落下来的墨色长发随之从肩头荡下,顺着衣襟的绣纹匍匐蜿蜒,像自陡崖之上冲荡滑落的瀑布湍流,但又从中带着柔软的味道。
“我知道。”晏迟将殷璇的手放在掌心捧起来,亲了亲她的手背,“只是深宫之内,时日长久,总觉得心生不忍。”
他越是在这里受到殷璇的别样相待,就越能明白深宫日夜的冷月寂空,越能明白年年岁岁的苦痛煎熬,明白那些步步维艰的挣扎与欲求。光阴之下斑驳古朴的朱墙之上,上面俱是空耗的青春和散落的点点鲜血。
白驹过隙,一场空梦。
手背上的触感轻巧温柔,眼前的人慢慢抬起眼,眼眸间蕴着风雨不变的宁静,像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溪水细流。无论殷璇对他说什么,他都会一成不变地相信,完全地信任着她,也会袒露出自己最真切温顺的一面,从始至终。
两不相疑,即是最深重绵长的恩爱。
殷璇抬起手指,指尖触上对方形状优美的下颔,在流畅的下颔线边缘摩·挲须臾,忽地道:“原本我在想,半月不见,你可否会恼怒吃醋,不理会我,可到了面前才知道,更怕的是你忍下眼泪的模样。一眼望去,心痛不已。”
书册被翻了两页,细雨有渐停之态,余晖漫过西方,夜幕初挂,星罗棋布。
晏迟听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触了一下眼角,低声道:“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殷璇笑了一下,“像是一只红眼的小兔子。”
晏迟愣了愣,又问了一句:“我眼睛……会、会红?”
“没人告诉你吗?”殷璇舔了下唇,“有时候让人心疼,有时候却……”
她话语未尽,但晏迟随后就已经知道了殷璇未出口的语意。
他的唇间覆上对方的温度,急迫得有些凶戾地侵蚀扫荡过来,暴露出那些表面上的平静,只是覆盖她那些蚀骨思念的假象。
晏迟原本温顺地任她亲吻,却没料到对方的情绪过于汹涌难抑,被她抱紧得动不了,舌尖发麻,连气息都匀不过来了。
楼下响起奴仆来添灯加烛的足音,有侍奴们轻轻的交谈声。而木楼上方,堂堂九五之尊,却在这个狭小边缘的位置,将一个已在众人眼中失去宠爱的郎君按在怀里,将他所有的声音以吻封缄。
夜间有鸟类的鸣叫,就响在藏书阁外界的枝叶边缘,从晏迟的身后慢慢地响起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胸口被对方的手压着,被殷璇的气息慢慢地侵袭、围绕,她身上所有的冷彻如冰都逐渐褪去,化为一丝淡而柔的温情。
再残暴凶戾的野兽,也会露出柔软脆弱的腹部,索取所爱之人的抚摸。
晏迟的眼角更红了,眼眸间泛起淡淡的水光,眼睫边缘是被亲出的泪痕。双唇分离时,还能感受到殷璇身上未止的余韵。
“卿卿,”她低声地唤了一句,嗓音是哑的,在晏迟耳畔响起,“别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晏迟应了一声,感受到对方的掌心慢慢下移,隔着衣料贴在腹部上。殷璇的掌心是很温暖的,即便触碰到这个敏感的位置也不会让他特别地紧张,反而会慢慢放松下来。
他将手心覆盖上去,覆在殷璇的手背上,低声道:“倘若为我铺的路上,一定要有别人的血,也请妻主,不要牵累无辜的人。”
殷璇环过他的腰,问道:“我知道的事情或许并非全貌,但也应当比你多才对,你说说,都谁是无辜?”
她是带着一点笑意问的,晏迟略微有些不确定地道:“苏枕流苏千岁,诗书传家,据说曾是多年的宠君,这么多年里,也没听说过有人为难他……这样顺遂的话,应当是一个好人?”
“好人?”殷璇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伸手捏了一下晏迟的脸颊,“苏枕流看似顺遂,但多年无女。如今却要养育周剑星的儿子,你觉得,他会那么心境平和吗?何况还有一些你并不知悉的事情,即便是埋在腐烂的根系中、烂进了土里,但始终还是存在的。”
晏迟愣了一下:“既然如此,那钺儿在他那里岂不是会很难过。”
殷璇盯着他点了点头。
“你、你不心疼吗?”晏迟抓着她的手,“他才几岁?孩子如果养不好,以后……”
“天家的子女,没有不苦的。再等一等,让他养在你的膝下。”
晏迟立即明白过来,光凭他现在的位分,的确不能养育其他的天家后裔,等到他自己的孩子降世,或是有别的办法,才能把钺儿收拢到羽翼下面。
殷璇信任他,也只信任他。
“既然如此,”晏迟稍稍转移话题,“那东吾呢?他是个好孩子。”
殷璇没有回答,而是俯身亲了亲他,轻声道:“他只在你这里,是个好孩子。”
第50章 暴雨雷鸣
晏迟怔了一下, 脑海中浮现出东吾那双淡琉璃色的双眸,想到他一派天真的言行,忍不住道:“只在我这里, 是什么意思?”
殷璇伸手拨过他鬓边发丝, 在对方的眉心间印下一吻, 低声回答:“由战败之族送来的小王子,与质子何异?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聪明外露, 难道不怕我忌惮吗?”
晏迟愣愣地看着她, 没能想出话语来答复, 仍旧想着东吾困倦时趴在桌案上时的神态, 有些迟钝地再问了句。
“那么, 他做了什么?”
还未等殷璇说话,宣冶从二楼上来, 隔得稍远一些,传达道:“陛下,延禧宫的江公子受了伤,请您过去。”
来了。殷璇还没有表态, 晏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这几个字。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根本无从揣测这是谁下得手。
“怎么受得伤?”
“说是从戏园回来,让些蝙蝠惊着了。不知为何,那些野物都悬在延禧宫的廊柱边上, 方才让良卿千岁派人赶走了。”
殷璇略微颔首,旋即起身之时,忽地被晏迟勾住了衣角, 赤红的衣袍边角,带着一点儿微末的力道。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与袍角鲜亮的金线相互衬托、相得益彰。
晏迟稍稍松了手,犹豫道:“陛下,要是宫人之中,有些未成的爱侣,您愿意……”
这次一别,再相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时机稍纵即逝,晏迟无法等待,只好先如此问了一句。
他问的含蓄,讯息有些模糊,宣冶却以为是晏郎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狼子野心”,颇为心虚紧张,等着殷璇回答。
殷璇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谁?”
晏迟踌躇片刻,仍是不敢说,只道:“是须得您做主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宣冶这下更觉得是自己被发现了。面对着阿青的主子,又差了那么多的年岁,她多少有点羞惭,却还是觉得陛下待她不薄,若是她想要求娶,应当也没有什么阻碍才是。
哪知道殷璇早同晏迟讲过此事了,这时候听到他这么问,首先便排除了宣冶与阿青,又闻此言,第一反应是宜华榭的哪个侍奴看上青莲了。
她思考片刻,道:“做主?好,下一次你详细跟我说。”
殷璇转过身,任由宣冶给她添了披风,随后从木楼的三层下去,途径那些添灯跪下的侍奴,路过守在二楼楼口的阿青。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眸余光瞥到宣冶紧张的样子,待其撑伞进入雨幕时,忽地问道:“就决定是他了吗?”
雨声敲击在扇面之上,宣冶一时没回过神,随后立即道:“是。”
“三十三年枕畔冷,你倒是会挑。”殷璇伸手拢了一把赤金披风最顶端的缎带,“晏郎身边最亲近的小奴让你挑走,谁给我夫郎带孩子。”
宣冶头回听见她这么小气的话语,默默地在腹诽几句:那就不能给我带孩子么?若不是家中无父母,恐怕都要急死了。
殷璇没听见她的回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指不定嘀咕什么呢,又问道:“你觉得,卿卿跟我说的是谁?”
宣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不是我吗?”
“他早就知道你了。”
原本微弱的雨慢慢变大,这个时节,正是春雨贵如油的时刻,因而即便下了几日,殷璇也并未有丝毫厌烦。
“我觉得,能让陛下做主的,就……青莲?”
这句话跟殷璇的心理预期相差不大。她点了下头,想到自己身边另一位顶级女使。
进士及第的探花娘,竟然放弃了翰林的职位,而是转而进入宫中侍奉,若非殷璇认出了她,恐怕青莲还要再熬几年,不然以她的睿智聪明,在这个地方沉沦下去,只会一日复一日的渐渐埋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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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
冷月照窗棂,四周的灯笼高挂,烛火长明,驱散了一切未知的黑暗之处。
一个身量单薄、穿着一身素衣的郎君抱膝坐在床榻内侧,低低地问了一句:“陛下……陛下来了吗?”
守在他身边的小郎软声哄着:“陛下说要来了,郎主您别急。”
江情的眉目间是冷的,像是冬日枯枝上凝结的霜,即便在被惊吓之后的此刻,也带着一点出身名门的矜持。那些紧张与畏惧,都压在这张冷如霜的面皮之下。
直到房门骤开,熟悉的人影踱入其中,带着一点春夜的风雨,随着冷意涌进来。
江情抬起头,心里那些紧张急迫忽地就疏解了,他想从榻上下来,却扯到了跌伤的地方,腰以下的半个腿都一时发麻,骤然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