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了脸。
明知他不喜欢别人赞许他的容貌,她还非要触他霉头,这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放心,我随钟伯伯行军打仗之时,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辛酉之战,我们被围在陌城半个月,水米断绝,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仗还不是照样要打。”
她走在前方,山路崎岖,她走得却很轻松,偶尔还和谢云诀讲讲边关的趣事。
谢云诀负手紧随其后,听着她讲边关的见闻。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人生,与他在长安不见硝烟的朝堂有着天壤之别。
下了山,夜晓已经在马车旁候着。沐沉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莞尔:“夜晓,我忽然发现,你比以前俊俏了许多。果然是随了主人。”
夜晓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抿着唇没有多言。
“就是这功夫半点没见长,你这样,我倒是挺为谢兄的安危担忧。”
“长安城里,谁有你危险?”夜晓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夜晓。”谢云诀低喝了一声,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两人上了马车,沐沉夕笑道:“谢兄,你觉得我危不危险?”
谢云诀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掸去了她裙上的泥土,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驶回长安,良久,谢云诀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
第7章 弟弟
他睁开眼,她已经抱着胳膊歪着头看向另一边。明明看身形只是个瘦弱的女子,可脾气比谁都倔。
而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回归,对长安城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多少双眼睛已经在盯着她,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了沐家的庇护,没了陛下的宠爱,凭着一腔孤勇,在长安,是活不下去的。
沐沉夕在马车上打了个盹,马车一停就睁开了眼。
她的睡眠一向好,甚至以前在马背上都能睡着。毕竟行军打仗,几日不合眼都是正常的。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回到谢府,一桌饭菜果然已经做好,全是她爱吃的。
她一通狼吞虎咽,伸手要夹起一大块肉的时候,谢云诀的筷子敲了上来:“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这不是习惯了么。”她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
“食不言。”
“知道了知道了。”沐沉夕咽下嘴里的饭菜,停下来盯着他,“对了,成婚之前,有些事得说定了。”
“何事?”
“你不许拿谢府的规矩管着我。我可听说了,你们谢府的规矩印成册子,三个月都学不完。”
长安城里的少年人,没有哪个没受过谢氏家训荼毒的。沐沉夕家中虽然不学这个,可在太学没少挨谢云诀训。
他训起人来,可比夫子严厉多了。
沐沉夕有时候都敢在陛下面前张狂,可到了谢云诀面前,总是要惧上三分。
“可以。”
“还有,我们虽然成婚了,但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没办。你若是阻我,立刻和离。”
“再议。”
“还有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哪天我要是闯了祸,你可以休了我。我做的事自己担着,不连累你。”
“只此一条没有可能。”
“为何?我可是为你考虑。”
“你既然嫁给我,你做的事情,我自然替你兜着。”
“只怕是兜不住。”沐沉夕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云诀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她碗里夹菜。沐沉夕填饱了肚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婢女叮咛走了进来,沐沉夕一眼瞧见了她手里的熏香,连忙道:“谢兄,这就不用了吧?我既然应了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断然没有逃跑的道理。”
“是么?”
沐沉夕也知道自己在谢云诀这里显然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她以前谎话连篇,作恶多端,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这熏香是真不必了。”沐沉夕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诚恳道,“我若是想走,方才在荒山上就走了。”
这话倒是不假,沐沉夕可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利用地形作战是她的强项,以前每年的围猎,沐沉夕只要一入森林,就像是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去围猎,便孤身一人截了十四名成年男子的猎物。要知道那十四人也都是长安城里说得出名号的青年才俊。
就连沐澄钧也向陛下感慨过,可惜他这个孩子是女儿身,否则当个大元帅踏平金国也不是不在话下。
但谢云诀并不是想听到这些,依照以往沐沉夕的脾性,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向他告白的机会?
沐沉夕瞧着谢云诀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的又开口道:“你已经不再是女扮男装的太学学子了,不用再唤我谢兄。”
“那唤你什么?”
“随你。”
沐沉夕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腻了过去,娇声叫道:“夫君~~”
谢云诀颤了颤,耳根子立刻红了。
“不行,还未成婚,这样叫不好。那就叫云郎吧,好不好?”她靠着他,眨巴着眼睛。
谢云诀撇过脸,这一次连脖子都红了:“嗯。”
他应了一声,便烫手山芋般弹开,起身走了。
叮咛傻眼看着沐沉夕,她瞪她:“瞧什么?你敢给你主母下迷香,不想活了?”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沐沉夕这眼神可是战场杀敌练出来的。如今虽不至于那么凶狠,可是叮咛被这么一瞧,吓得扑倒在地,哭着讨饶。
“行了,别哭了。我知道是你家公子的命令,你不得不从。不过以后你跟了我,你家公子的命令嘛,你掂量着听。”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通恩威并施的敲打,这丫头想必也不敢太过造次。
“下去吧。”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筋骨,回去沐浴更衣,便歇下了。
今天在爹娘坟前跪了一天,她想了许多。她现在孤掌难鸣,来长安本是要走一条血路。
可如今,现成一个当朝太傅,内阁首辅大臣,如日中天的权臣,借着他的权势或许事半功倍。
只是婚讯一传出,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长安大半的女子都仿佛丧了偶,哭嚎声都传到了谢府的深宅之中。
沐沉夕揉了揉耳朵,最近出门走动,到哪儿都有丫鬟远远瞧她一眼。瞧完了又捂着脸哭着跑开。
她觉得大可不必,她和谢云诀这一段婚姻也不知道能走多久,她并不反对他纳妾。毕竟她从前就亏欠他那么多,这一回还要利用他,当真是债多不愁,能还一点是一点。
于是沐沉夕暗下决心,回头给他讨个十房八房的小妾弥补一下。
她正盘算得起劲,外面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听这声音便知道对方功夫不差。
果然,叮咛前来通禀,说是夜晓求见。
“让他进来。”
沐沉夕理了理衣衫,她以前也是在宫中学过规矩的,不疯不闹的时候也能充个大家闺秀。
夜晓走进来,拱手作揖:“沐小姐,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有事?”
“说是带了您想见的人。”
沐沉夕手上一顿,立刻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都跳个不停,穿过偌大的谢府来到谢云诀的倾梧院。婢女正要通禀,她却已经径直闯了进去。
大丫鬟青萝向夜晓嗔怪道:“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么不识礼数。”
“是未来的夫人。”
青萝顿时抿了嘴,探头好奇地想把未来的谢夫人看个清楚。
屋内,沐沉夕大步闯入,谢云诀正在翻阅奏章。听得她进来,并没有抬头。
沐沉夕一眼便瞧见屋内的地上绑了个人,他衣衫褴褛,满面尘垢,头发也散发着阵阵怪味。要说是街上的叫花子也不足为奇。
可偏偏那一双眼眸与她一模一样。
那便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沐沉念。
那个曾经走马章台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如今却落魄得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门外的夜晓想,屋内此刻一定是感天动地的姐弟相认。尽管以前沐沉夕耀武扬威的,总是欺负他家公子,但如今她落魄至此,也着实是可怜。
忽然,屋内传来了一声惨叫。紧接着飞出一个人来,那人在地上滚了几滚,惊恐地瑟缩着:“姐姐……姐姐饶命……”
沐沉夕大步走了出来,转了转手腕,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拽出了院子。
夜晓惊骇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姐弟相见,不是应该抱头痛哭吗?
他瞧了眼缓步走出来的谢云诀,自家公子也只是负手,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紧随其后。
沐沉夕一路将弟弟拽到了琼华池边,她俯身解了他的绳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他踹了进去。
沐沉念扑腾了两下,总算是找到了平衡。他抹了把脸,一脸惊恐:“姐姐,你…你做什么?”
“给我好好洗洗,看看你脑子里堵了多少的泥!”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早春的水还有些寒意,沐沉念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上岸,哀求道:“姐姐,你让我上去。”
“这样挺好。”她蹲下身,闻到了一阵酒气,“我问你,爹娘走了这些时日,你在长安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沐沉念脸色有些发白,“那是陛下的旨意,我除了看着爹娘死在我面前,什么也做不了……”他抱着头,泪水一滴滴落入湖水中,他小声地啜泣着。
良久,沐沉念又抬起头,双眼血红:“可爹娘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从小爹最疼爱的就是你,我不过犯了些小错误,爹就将我逐出家门。可你呢?你当年做了那样的事,他们都护着你。可到最后,他们也没能看你一眼…”
“如果爹不将你逐出家门,你以为自己今天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么?”
沐沉念一怔,呆呆地看着姐姐。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金国的降书一送入长安,就星夜兼程赶回来?阿念,我回来,只为你。”
“为…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