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采薇也不在意,负着手优哉游哉继续道:“因为你及时收手了,我的格挡势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不难看出,若是顺着你的攻势防守之后,下一招我的掌风必然会拍上你的面门,这也正是方才那位兄台为何会袭向你脸盘的原因,对不对?”
壮汉不服道:“姑娘好大的口气,三言两语就断人乾坤,可有任何证据?”
“证据?”庄采薇不屑地笑了一声,环视台下众人道,“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会武艺的不在少数,你方才这一招攻势凶狠杀伤力极大,想必也算是必杀,估计总有几个人看过之后印象深刻吧?”
听她这么一说,人群中确实有人细细回想起来,想到方才壮汉使出这一招的时候,自己还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只觉得凌厉有气势,若是自己能够学会,必能成为强力的招式。
顿时周遭议论纷纷,舆论渐渐偏向了庄采薇一边。
“再有,”庄采薇转回头看向始终站在一旁没有出声的瘦子,“这位兄台方才确实是抬手格挡了你这招,以你方才的威力,即便不伤及他的心脉,但他左手上臂也是结结实实挨了你一记的,想必此刻已经青紫,你敢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拉起袖子来看看?”
事已至此,壮汉知道自己方才的伎俩都被庄采薇看了去,自然不敢冒险叫瘦子过来验证好坐实他的套路,一时间也无可辩驳,涨红了脸撂下几句狠话,转头就跳下台子落荒而逃。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看热闹的群众纷纷散去之后,瘦子走到庄采薇面前郑重地行了大礼,道:“多谢姑娘为在下证明清白。在下名叫乌树,从东边的乌曲上京来参加武举,家境贫寒,姑娘大恩无以为报,还请告知名姓,日后若有吩咐必不推辞。”
庄采薇自然也不是图他回报,不过见他目光清朗神情端正,武艺也很是不俗,有心结交,便跟着道:“不用这么严肃,我是庄七,有事找我的话到东二坊庄府就行。方才那个人的伎俩不算高明,乌大哥只要亮出手臂上的淤青也就能自证了,我不过是越俎代庖,算不得什么大恩。”
不想乌树却苦笑一声,道:“庄姑娘有所不知,我自幼练的就是一身铁骨功,别看身体精瘦,却是格外能扛能打,刚才对方那一招我虽是吃了他全力挡下来,对一般人来说许是很伤,在我这却不痛不痒,其实根本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因而辩无可辩。偏我也嘴拙,想不出什么诈他露出马脚的法子,这才叫他得逞了……”
这下轮到庄采薇目瞪口呆了,合着她这纯属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刚才要是那壮汉咬死牙关坚持不认,她一个冲动跑过去拉起乌树的袖子一看……那不就哇凉哇凉了?
这一下子就吓得她捧着个扑通扑通直跳的小心脏喘起大气来,妈耶,险些就被打脸,老庄家的颜面只差了那么一芝麻皮就要扫地了啊!
庄君安倒是心大得很,浑不在意地拍拍庄采薇安慰她道:“薇薇,你这叫吉人自有天相,可见天道都是站在我们正义一方的,不慌。”
不慌个锤子,庄采薇只想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
另一边,言成简依然坐在方才的包间里,听派出去的暗卫如实汇报了擂台上发生的一切,探过头看着不远处庄采薇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模样。
“她倒真是,一点都没变。”
第十章
言成简会有这番感慨,是因为庄采薇其人,用庄采娴的话来说,打小就是个最光明磊落的小人。
她充分继承了老庄家的家训,吃什么都不爱吃亏,若是别人给她暗中使绊子,那必是要千方百计找补回来的,偏偏她还不爱来阴的,使的都是阳谋,还能叫人挑不出理来,这就很有本事了。
庄修然十分喜欢自家女儿这种坦荡荡又睚眦必报的性子,时不时就要夸奖一下,这夸着夸着就夸得庄采薇越长越歪,后来发展到看见有人暗搓搓地耍小手段,哪怕不关她的事,都忍不住要去掺和两脚。
为此也吃过点教训,但她自己不太在意,还挺乐呵。
就比如帮了乌树那一把之后,她发现对方的脾性非常对胃口,当时几乎就要名声扫地了也坚决不肯就着台阶下去,可见是心中有沟壑的意志坚定之人,一来二去的就和庄君安一道,与之交好起来。
乌树正如他之前所说,出身自乌曲的一户普通农户家庭,家中虽父母尚在,但由于父亲早年受过伤,干不得重活,生计便有些吃紧,按理说这样的人家应当早早地就让后辈出来做活养家,更甚者还会把孩子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好补贴家用。
然而乌父却颇有远见,他发现乌树是个学武的好苗子,便怎么都不肯叫他埋没了,咬牙勒紧腰带也要将他送去武馆学习武艺。
好在乌树自己也争气,成功过了乡试,得以进京参加会试,过乡试者可免赋税,而会试不论名次如何,只要入了二甲便可以授武职拿俸禄,届时家中便再不用为生计发愁。
庄君安听乌树详细地说了家中情况,顿时热情地邀请他住到自家前院来,横竖他们家空着的客舍多得是,也不差多一个人。
乌树仔细想想,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只依然按照比市价略低的价格支付了食宿费用,这样一来庄采薇兄妹俩得空了寻他切磋一番武艺,聊一聊崇天时的生活,倒也不无聊。
……
眨眼间,日子就进了五月,庄君安的授职还在拖着,端午的龙舟会倒是快到了。
听霜院里,午后的阳光正烈,庄采娴捧着一杯清茶,端坐在庄采薇屋中靠窗的软榻上,看她一脸忐忑地递过来一方帕子,还试图遮着上面的花样子不让人看见,不禁有些好笑道:“这么怕见人?那我就不看了吧……”
“别别别,你还是看看吧!”庄采薇闻言连忙闭着眼睛把帕子一把塞到了庄采娴手中,道,“我也不求别的,只要看上去能让我娘觉得我这是努力过了就行。”
“你若真是努力了,大伯母没有道理看不到的。”庄采娴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揶揄了她一句。
庄采薇给自己灌下去一杯茶,长腿一伸也往榻上坐了过来,指着自己的脸面大言不惭地说道:“二姐,你看我像是努力学了女红的人吗?你还别说,要是把这帕子放在十丈外让我开弓引箭,保准每一箭都能射在点上不带歪的,可你要我捧着它拿这小破针戳,也是奇了怪了,竟然没一个下脚的地方是对的。”
听她如此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打算蒙混过关的意图,庄采娴也是忍不住掩唇直笑,再摊开帕子一瞧那歪歪扭扭看不出究竟是竹子还是杂草的几道斜线,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我看我外祖家的阿雯都比你绣的好。”
“比我绣的好有什么稀奇的?”庄采薇浑不在意。
“……阿雯今年才六岁。”
“二姐,你学坏了,你从前很疼我的,我做什么你都夸我。”
“嗯,我再仔细看了看,虽然形差了点,但这针脚实际缝得还算细致,阿雯比起你来还差得远,远没有你这般泾渭分明像模像样,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就。”于是庄采娴闭着眼睛瞎吹。
庄采薇又何尝不知道她在戏弄自己,却依旧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只是还没有拿出实力罢了,毕竟一日里绣了都没有一刻钟。”
“你啊你……”庄采娴笑着摇了摇头,总算是陪她演不下去了,问道,“这一日日的都在忙什么呢?按说最近也没什么事,应当闲得很才对。”
“闲是闲的。”庄采薇随意晃晃腰上的荷包络子,应道,“只是女红一道我实在是不擅长,忙活半天也未必有什么长进,宁可去前院找二哥或者乌大哥切磋一顿,也比端坐着折腾这小破针来得痛快。偏我娘不信,非觉得要改改我这性子……”
说完她愣了愣,手中动作一顿,垂下眼眸。
其实她娘岑氏也未必是不信,毕竟她长了这么多年,岑氏也就是嘴上唠叨两句,几乎没有动真格地要求她过什么,甚至她在崇天成日里和大老爷们打打杀杀的也不大管,应当是早就看穿了自家闺女是什么样的人,由着她自由生长。
只是这一回,大约是终于意识到宛如野草般长大的女儿,竟然要嫁到那个四四方方的深宫之中去度过余生,心中也免不了多了一层焦虑吧,便恨不得临时抱佛脚让她赶紧学会一切能在那里好好活下去的本事,莫要吃了亏。
可怜她一片慈母心。
想到这里,庄采薇有那么一瞬间琢磨着是不是真的应该好好练练这个女红,给太后做点鞋袜中衣什么的表现表现孝心,为未来的婆媳关系打好基础。
只是当她转头看到端坐得一丝不苟,正捧着她粗劣的绣作认真观看的庄采娴时,又立刻改了主意。
庄采娴这样的人,性格温顺秀外慧中,从小学的就是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被教得知书达礼端庄贤淑,一言一行都遵循着淑女的规矩,未来也会是夫君最得力的贤内助,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模板,人人见了都会称赞。
想必言成简想要的也是这样的妻子。
可是她是庄采薇,不是庄采娴,也永远不会成为庄采娴。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那强行改换了性格的庄采薇,又如何能算作是“好好活下去”呢?
正思及此,就听一旁的庄采娴边看着帕子边随意说道:“你娘这也是为你好,虽然你和陛下的日子还没定下,但怎么也算是待嫁之身,哪怕做做样子也得有一两件拿得出手的东西。”
庄采薇淡笑一声,反问道:“二姐,若是陛下退了婚约呢?”
屋子里顿时静了片刻,庄采娴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也没了笑模样,正色道:“阿薇,这话可不好乱说。”
“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如何,二姐最是清楚。”
“小时候你们不是挺好的吗?那时候我们三个总在一处玩耍的,也不知怎么后来就那么不对付……”庄采娴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庄采薇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视线却没有集中,只虚虚看向天边几朵浮云,道:“也没什么大事,左不过合不来罢了。我倒觉得趁着时候还早,能退了婚约也不错,就是得好好想个法子,面子上总要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别乱想,这样大的事还是要和大伯大伯母商量才是。”庄采娴脸上白了白,十分不赞同。
庄采薇浑不在意地笑笑,道:“这不是先跟二姐商量嘛,你脑子好,也帮我想想啊……等解决了这一桩,我带你去崇天玩。”
“我又不是小孩子。”庄采娴低头又去摩挲那方帕子,叫人看不清神情,她换了个话题问道,“这次龙舟会,我爹租了个大棚子,想来你们没有准备,跟我们一道去吧。”
听到她说这个,庄采薇的兴致略高了些,凑过来道:“那自然是好的,我二哥租了条船,和乌大哥一道凑了个队伍也要去比,只我娘懒得动弹,我正愁独自观赛太无趣呢,有二姐陪我是最好!”
于是便商议起那一日的行程,以及要带的吃食和周遭的玩乐,为了玩得尽兴还商量着等龙舟赛结束了甩开长辈再找个酒家好好吃喝一番,一时间也没人再提言成简的话题。
等庄采娴从听霜院出来,已经是日落时分,她的婢女灵竹撑了一把伞为她遮挡日渐浓烈的夕晒阳光,边走边笑着说道:“青竹姐姐方才与奴婢说,七姑娘回京后一直心绪不佳,就盼着姑娘多来开解开解,方才姑娘们屋里笑成一片,奴婢在外头也听得高兴呢。”
庄采娴脚下微顿,淡淡笑道:“我与阿薇自幼一道长大,自然要比别人更亲近些,理当尽力开导她的。”
言语间两个人走到了花园回廊中,紧邻着的池塘种满了荷花,如今这个季节正是荷叶接天碧的时候,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庄采娴不禁驻足,转身望着满池荷叶田田,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叹了一口气,转瞬即逝,几不可察。
第十一章
时间如流水般划过,端午节在众人心情各异的期盼中如期而至。
庄君安叫上乌树,又拉来从前在凤中时玩得好的世家儿郎一起组了个赛龙舟的队伍,前些日子一直在曲水上从早练到晚,勤奋努力得过了头。
听岑氏说他们几个晒得几乎脱了层皮,庄采薇赶紧带着青竹捧了膏药去前院探望,饶是她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见到庄君安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哇,这是哪里来的黑无常哦?你快把我二哥还给我!”庄采薇一进院子就笑着揶揄庄君安。
庄君安平素里就是个武人样子,皮肤是很健康的麦色,如今这一看,宛如黑泥堆里爬出来的,着实是晒得不轻,连带着乌树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不就是个赛龙舟,你们至于这么拼吗?”庄采薇一边吩咐小厮把治晒伤的膏药给他们抹上,一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懂什么。”庄君安接过药膏一把糊在脸上,感受皮肤上传来的丝丝凉意,十分舒爽,“这回陛下也要去观赛,我怎么也得叫他好好瞧瞧,咱们老庄家不是没人了,没得这么欺负人的。”
庄采薇手上一抖,差点没把茶壶摔了,转头瞪着庄君安道:“合着你这么刻苦艰难地练习,还是为了我了?”
“自家妹子嘛,哥哥我不给你撑腰谁还能给你撑腰呢?”庄君安大手一挥,不要求回报。
“你这腰撑未免太曲折了吧?你觉着靠一个……龙舟冠军,能震慑住陛下?”庄采薇发现自家二哥这想问题的角度也是越发清奇了,“指不定陛下当场得赏点什么,你还要去跪着谢恩呢……震慑个鬼哦……”
庄君安表示无言以对,猛然发觉这些天的太阳可能是白晒了。
“不过也没事。”庄采薇好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陛下这个人有点眼瞎,让他见识见识你的本事,也好早日把你这授职的事定下,再者能让乌大哥在殿前露露脸,不是啥坏事。”
“嗯,没错,陛下这人确实是有点眼瞎。”庄君安深以为然。
……
到了端午节的当日,世家贵族们早早就在曲水边视野最好的位置搭好了凉棚,平民百姓的地段就稍微差了一点,但也不影响大家兴高采烈地聚在一处玩乐,更有商家看准了时机过来摆摊,场面堪比集市一般热闹。
庄采薇的二叔庄修文身上有功名,在礼部担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档次,凉棚也不是自家占了位置搭的,而是找专做这类生意的店家租用了他们提前准备好的,终点附近是热门地段定然不可能拿到,他们就索性选了个起点附近的,这一来就离那些勋贵们所在的地方有点远。
庄采薇倒是挺开心的,之前卫国公府的赏花宴上她被介绍给太多人了,万一到时候谁见到她上来寒暄,她却说不上对方的名字,场面一定十分尴尬,不如现在这般互相挨不着来的自在。
她捧着一碗酥酪美滋滋地欣赏眼前波光粼粼的美景,远远的甚至能看到庄君安他们的船停在起点浮标那里做准备。
这时候隔邻的凉棚陆续也有人进来了,先是粗使的婆子小厮们搬了一堆器具架子进来,再有婢女端着水仔仔细细地清扫打理,又摆了香炉过来熏香,足足折腾了有一炷香时间,庄采薇碗里的酥酪都吃完了还没见着正主的模样,引得庄采娴都好奇地凑到她旁边来观望。
“不知是哪位大家闺秀,这排场可够吓人的,怎么跑到我们这边来了呢?”庄采娴很是不解。
两个人又闲闲地等了片刻,才见那几名婢女退出凉棚,从不远处的华贵马车上迎下来一位带着帷帽的女子,女子款款而行到棚中,在众人的服侍下取下帷帽露出真颜。
顿时庄采薇就瞪大了眼。
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大家闺秀,居然就是先前在赏花宴上遇到的戚念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明荣伯府已经家道中落到要和礼部普通官员家眷租一样的凉棚了?
另一边戚念双收拾完毕后一抬头也是对上了凉棚边站着的这姐妹俩,愣怔了片刻,走过来行了礼,道:“庄二姑娘,庄七姑娘,真是巧。”
庄采娴先前也是常在宴上见到她的,当下回了礼道:“戚姑娘有礼。先前听说明荣伯府上和惠国大长公主府的凉棚都在对岸,没成想竟在这里见到戚姑娘。”
这下庄采薇惊讶的目光就立刻从戚念双身上挪到了庄采娴身上。
瞧瞧人家这问话的水准,既点出了这地方不符合戚念双的身份,又没有失礼地直接问她过来做什么,最重要的是竟然随口就能说出和戚念双有关的两个府邸把凉棚设在哪,难道说京中所有勋贵今日的所在地庄采娴全都打探清楚了?
这也未免太拼了吧?
庄采薇忽然觉得一门心思只想放松玩耍吃好喝好的自己,宛如一张白纸,还是不洇墨的那种。
戚念双不知庄采薇心中的狂风暴雨,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应道:“我答应了家中长辈要做一幅端午赛舟图,那边人多太闹腾,便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好细细琢磨,希望没有打扰到二位。”
态度挑不出理来,但多少有些疏离,不过想想之前在赏花宴上自己差点没把对方的小跟班给吓出魂来,倒也不怪人家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