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僧侣耳朵尖,早听见她的话,哼了一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棠华那张脸是抄我的。”
小侍女们见他说话轻浮,行事调皮,心里都不怎么敬畏他了,便有一个人大着胆子说:“信、信你才有鬼!”
大僧侣哈哈大笑,手指在脸上一搓,眨眼又换了张路人甲的脸。他朝小侍女们眨眨眼睛:“大僧侣殿下的脸乃是无价之宝,小丫头们是看不起的。”
侍女们见他虽然轻浮,但为人并不讨厌,何况那路人甲的脸乃是假脸,看不到才更有想象的余地,都不由自主对他起了亲近之心,一时都舍不得走,一个人在水里,一群人在岸上,说说笑笑倒也挺热闹。
谭音看这个势头,估计没一个时辰是不会动了,她索性把手绢铺在岸边青石上,斯斯文文地坐下来,一面看风景一面等这位胡闹的大僧侣自己上岸。
大僧侣偏头跟小侍女们说笑,眼角余光却看着谭音,她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几绺长发黏在腮边,整个人藏在树影里,又安静,又寂寞的样子。
昨天谭音人刚到六角殿,关于她生平的所有事迹简要也同时到达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绵近万年,倘若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只怕早就灭族了。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对谭音起疑心,她的态度太坦然,行事太安静,十七岁的年纪不算大,虽然也不能算小,可不应当是她这样。
但她的生平实在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疑点,出生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养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过世,所以她便来了方外山。关于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过了,没有疑点,她实实在在是个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儿。
是他想太多吗?
日照渐渐西斜,池塘边的侍女们也渐渐散去,毕竟她们来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来犯花痴的,偶尔偷空看看仙人们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闹的松木亭安静下来,只有水声潺潺。
大僧侣把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耳后,在水里朝谭音招手:“小姬,我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你忍心吗?”
谭音起身拍拍尘土,继续行礼,连说的话都没改一个字:“大僧侣殿下,请上岸宽衣。”
世上真有这等无趣的人!
大僧侣气呼呼地游到岸边,瞪她:“你只会说这两句?”
谭音想了想,改口:“请上岸宽衣,大僧侣殿下。”
他简直不知道是气得立即跳上岸好,还是抱着肚皮在水里打滚发笑好。憋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撑着下巴仰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告诫:“小姬,我告诉你,女孩子太无趣的话,男人不会喜欢的,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势要上来。
谭音毕恭毕敬地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跟着一拉,谭音站立不稳,来不及发出惊呼,被他拉着噗通一声摔进池塘里,水花四溅。
大僧侣哈哈大笑,拍手道:“水里滋味不错吧?”
谭音在水里扑腾不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猫,她不会水!这池塘好深!她惊惶中两手乱抓,岸边其实不远,但对她这个旱鸭子而言,乱扑腾非但不能让她够到岸,反而越跑越远,偏偏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吃水,脚完全够不到底。
大僧侣好像一点也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着谭音在水里艰难挣扎,最后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长串泡泡。
哎呀哎呀,会死人吗?他靠在岸边石头上,看着渐渐平静的水面,她好像再没浮上来过,难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喝了一肚子水胀死淹死只怕都不会怎么好看,可惜可惜。
他无声无息地潜下去,果然见谭音还在水里微弱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过去揪住她的后领子,她的乱挥乱舞的手终于能摸到东西,立马死死抓住不放,大僧侣提着她飞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气偏偏特别大,她死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过气。
“放手……”大僧侣脸色发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听到,他提着她跳上岸,谭音双手双脚感觉是踏实地落在了地上,顿时浑身发软地瘫了下去,张口就呕,哗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点死过去。
耳边模模糊糊听得大僧侣在说:“你咋这么犟?叫几声救命会要了你小命么?”
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谭音咳得两眼发红,死死盯着他。
大僧侣看着她,淡道:“女孩子呢,还是偶尔柔弱点好,不管什么事你给点反应,摆死人脸给谁看?”
这句话好像曾经也有人和她说过。
谭音狠狠咳了一通,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她缓缓坐起,将湿漉漉的头发稍稍整理一下,这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僧侣殿下,请回六角殿宽衣。”
大僧侣瞥她一眼,动也不动,神态冷淡,自认识他以来,他除了笑还是笑,要么就是胡闹耍无赖,这种冷淡的表情从未出现过。
谭音犹豫着抬眼看他,他的皂衣湿透了,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身上,还往下滴着水,想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起他方才将自己拉进水里,任凭自己挣扎扑腾却无动于衷,她怒意渐渐上升,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戏耍她了。可是,不能发火,她要忍耐。他带着黑丝手套的左手也湿透了,他似乎并没有取下来拧干的打算。
谭音看着他的左手,慢慢地,目光变得柔和。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动容了。
“你不走,我走了。”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你在水里睡一年我也不管。”
她走了没几步,身后一阵脚步声,大僧侣果然笑眯眯地追上来,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小姬姐姐,我错了,和你开玩笑而已,你可千万别生气。来来,笑一个。”
谭音颇为好笑地看着他,世上还真有这种变脸如吃饭一般容易的无赖。
“笑一个呀,笑一个!”他还在胡闹。
谭音果然笑了,眉眼舒展开,像一朵白莲悄然绽放。
“离我远点,”她声音很轻,也很软,说的话难听,语调却一点儿也不像在骂人,“离远点,你这无赖。”
大僧侣做惊艳状摔倒在地,她笑得更欢了,一面走一面笑,一辈子都没这样笑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笑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我看不到评论,是晋江的问题吗?老是加载失败……而且后台显示有新评论,打开却刷新不了……给复杂的晋江跪下了。
☆、5
第四章
死亡是冰冷的,她死后生魂不散,看着人们把她的尸体收殓,因为死的时候呕血,只怕有什么病,她又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挫骨扬灰,这是罪大恶极的人才会遭遇的惩罚,也是姬家的天谴。
她怀着一腔对姬家绝技的追求与热血,竟不能够过奈何桥,每日便在姬家老屋游荡。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东西,她还不想死。
她只有守在老屋,就这样每日每日守着,漂浮在自己曾经坐着的椅子上,想要用笔画出那一个个奇思妙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一个什么结果,或许某日会来个厉害的人物把她当做作祟的鬼收了,也或许终于能等到过奈何桥轮回的那天,更或许,她就永远这样遗憾地漂浮着,抱着一腔热诚的心血。
那是她对凡间最后的一点回忆。
*
谭音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噼里啪啦下着暴雨,她没关窗,地下一片潮湿。
如今她又做回凡人,只有凡人才会做梦,无论她愿不愿意,那些早已泛黄的古旧的回忆还是要在午夜时分来侵袭,仿佛重新在梦里经历她那单薄的一生。
或许她潜意识里是期待的,想要梦见那个人,她已见不到他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使是梦,可以令她重温的话,已是极致的喜悦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大僧侣那句无心的话:女孩子还是要柔弱点。
她总是逞强,什么都不会放在脸上,喜欢一个人也是冷冷的,生怕被任何人看出一丝端倪,害怕的时候也绝对不呼救,什么都自己一个人忍着。那个人说:你看上去太强悍了,我……自惭形秽。
假如她在他面前哭,那会是什么样?假如向他吐露自己的软弱,他又会怎样?
谭音不敢想,她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扛,她一直渴望自己的内心像外表一样强悍,这样就不会有任何期待,也不会有任何痛楚。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谭音走到窗边,正打算关窗,忽听外面传来一连串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金光如屑,丝丝缕缕洒落,几乎是一眨眼,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就停在了窗外,浅金色的上古文字在车身上如水波般荡漾起伏,平和淡雅的香气充斥鼻端——这是有狐一族的气派,她也是第一次见识。
车帘被一只带着黑丝手套的手揭开,露出一张清汤寡水的路人脸,大僧侣明显又换了一张脸,此人真是千面千像。
他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特别兴奋:“小姬!你醒了?要不要跟我出去玩?”
谭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大僧侣的脸顿时垮了:“来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会喜欢的。”
她还是拒绝:“不去。”
大僧侣半个身子都从车里探出来,扭麻花似的:“小姬姐姐,外面那么多坏人,只有你宽阔的肩膀可以保护奴家!你怎么忍心抛弃奴家!”
这人真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谭音冷冰冰地开口:“闭嘴。”
他那如丧考妣的哀嚎立即停了,依旧两眼放光地看着她,假如在他身上安一条尾巴,那尾巴如今一定是摇个不停的。
如果她之前知道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这种德性,估计打死她也不会寻来。
“要不要玩变脸戏法给你看?”大僧侣充满期待地揉着脸皮,这可是他的绝活,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谭音对他那些数不清的脸皮确实有一丝好奇心,或许大僧侣这个身份有什么隐秘之处,让他不方便显露真容,但脸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行为太少见了,闻所未闻。
“为什么总是换脸?”她问,“那些脸皮你平时把它们全戴脸上吗?”
大僧侣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低声道:“你想知道?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呀?”
谭音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棠华那么痛恨他,把他丢池塘里,换了是谁都忍不住的,这人从来没有正经的时候,简直无法交流。
她抬手想关窗,大僧侣赶紧拦住,赔笑:“别生气嘛!这样,你跟我出去玩,然后我给你看我的脸好不好?”
谭音一点儿都不相信:“假脸么?”
“绝对的真脸!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一本正经。
谭音微叹一声:“让开。”
大僧侣从善如流钻回车里,下一刻她便翩若蝴蝶般飘了进来。车里十分宽敞,除了可供人休憩的软垫蒲团,甚至还摆了一张檀木小几,几上一尊琉璃缸,缸里满满的全是葡萄,有青有紫,大僧侣津津有味地挑了最大最圆的葡萄丢嘴里吃。
一大早吃葡萄?谭音突然想起狐狸都爱吃葡萄的那个传说,心中不由莞尔,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淡了几分。
大僧侣见她眼神老往葡萄那边瞟,他小气的很,急忙声明:“这是大僧侣殿下的早饭。”
谭音未置可否,她姿态娴雅地坐在软垫上,揭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外面变幻的风景。袖子突然被人轻轻一拉,刚回头就见两只被包在油纸里的金黄麻团被送到鼻子前面。
大僧侣捧着热气腾腾的麻团看着她:“这个是你的。”
谭音不客气接过来,忽然朝他微微一笑:“谢谢。”
大僧侣被她笑得心肝儿都颤了两下似的,陶醉地抚掌低语:“小姬姐姐,女孩子应当常常笑,你笑起来才好看。”
谭音还是未置可否,她轻轻咬了一口麻团,淡道:“没人看过你的脸,难道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明显有一瞬的意外:“你想知道我名字?”
谭音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点头:“我只是略好奇。”
好奇为什么他要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密,长相不知,姓名不知,虽然不是很明白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是怎样神秘的身份,但看他的模样,明显不是需要把一切都藏起来的身份,为什么要弄那么神秘?
大僧侣捏着一颗葡萄把玩,他的手指生得很长,指节分明,指劲却极巧,青色的葡萄在指尖滴溜溜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他笑容满面,眼神明亮,声音却一反常态的低柔:“小姬姐姐,据说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的时候,就是产生好感的时候,你挺喜欢我吧?”
谭音咬着麻团抬头看他,他明显洋洋得意,满面桃花泛滥,葡萄从右手颠到左手,再从左手飞回右手,玩得不亦乐乎。
“你觉得呢?”她冷淡地反问。
“哎呀哎呀,”大僧侣捂着脸,十分娇羞,“人家好高兴好惊喜好羞涩……”
和这个人相处交流,一定要培养视若无睹的淡定精神,对他的所有异常行为都要装作看不见,否则就会像棠华一样失去理智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可就算小姬姐姐喜欢我,我也不能把名字告诉你。”大僧侣叹了一声,朝她眨眨眼,“我的名字也是无价之宝。”
谭音深深吸一口气,下巴朝琉璃缸里的葡萄一点:“如果你再不安静,那里面的葡萄你不要再想吃一颗。”
他把琉璃缸圈在胳膊里,果然闭嘴了,闭得不能再闭,直到车落地也没再说过话。
极乐鸟拉车比寻常灵兽快上数倍,还未午时便已到了千里之外。谭音见外面渐渐有了人烟,不再是延绵万里的山林,情不自禁便盯着外面看的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