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忧愤不已。
姜令仪道:“不过伯父说清者自清,并不在意许多,照旧每日进宫点卯坐诊,反倒清闲了些。”
话虽如此,可明琬对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着,只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看来,还得设法恢复阿爹的名誉才行,否则他这辈子不会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谭医正给容贵妃的药方我看过,并无不妥之处,不知怎的会惹出这么大祸端来,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查明了真相,或许能真正还阿爹一个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姜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医署了。阿爹的近况,还要请你多多费心留意,我自感激不尽!”
说罢,她起身郑重一礼。
姜令仪忙托住她施礼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来年的交情,何需这般见外?你放心,这都是我分内的事。”
明琬一把拥住她,眨着湿润的眼动容道:“你真好,闻家阿姐也很好……”
与她合不来的,只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为闻致还在车上等着,又是个没有耐心的臭脾气,明琬纵是万般不舍,也没敢久待,用过午膳便要启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远强撑着身子不适,执意要送她到门口。
“琬儿,爹知道你在那边过得苦,委屈你了。”明承远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实也没那么苦,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呢。”
明承远对闻致的印象并不好,只当女儿在逞强,停下脚步肃然道:“闻家送来的东西,你都带回去,我并不贪图这些。琬儿,你不必怕,也不用顾及阿爹而谄媚逢迎,问心无愧即可。自古以来,权贵有权贵的威严,布衣有布衣的风骨,若受了欺辱,尽管回家来,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住你。”
一番话说得明琬心中豁然开朗。
她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点点头道:“女儿明白!”
一步三回头地告别父亲,明琬从后门出,闻家的马车就停在后巷的暖阳下。
见到明宅的小厮将礼盒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丁管事颇为苦恼,跟在明琬身边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欢这些药材礼品么?若是我置办得不好,您知会一声,我立即叫人重办。”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学着闻致和闻雅的样子唤他‘丁叔’,笑着解释道,“阿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功不受禄,谁送礼他都不会收,要是勉强收了,便会坐立难安,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丁管事“噢”了声,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着脚踏上车,轻轻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这么久,闻致是否等得不耐烦……
闻致睡着了。
明琬保持弯腰的姿势僵在车门处。
他闭着眼,头歪在一边,即便在睡梦中也十分不安稳,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浴血奋战。
片刻,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睫颤抖,眼珠在眼皮下剧烈乱动,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额上冷汗涔涔,青筋绽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极为可怕,充血似的红,映着刀光剑影和还未散去的凌厉。
似是悲怆,似是恐惧。
明琬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马车。
看清楚是她,闻致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难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犹自喘息着,颤抖着抬手遮在眼上,低着头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宛如涸泽之鱼般痛苦。
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他的脆弱。
丁管事说他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夜夜噩梦惊醒,睁眼到天明,原来是真的。
他捂着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几乎以为他会哭。
但他没有。
第09章 坠池
雁回山谷,尸横遍野,断崖之上,硝烟弥漫。
夜色凄寒,月是红的,血是红的,视线也是血红一片。烧焦的战旗颓靡倒在小山般尸堆之中,残剑兀立,满眼风雪裹着血的沉重。
比身体的疼痛更致命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和兄弟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还很年轻,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刚满十七。他们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饱读文墨,有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有的一剑能映九州霜寒……只盼着这一场大捷,能倚仗功绩回长安,从此顺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兴门楣。
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肉,燃十里篝火,听琵琶铮鸣,畅想回归故里后的锦绣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捅着刀,插着箭,鏖战至死,黯淡的瞳仁里再也望不见长安宫阙。
闻致一身战甲满是血的铁锈味,单手挂在悬崖之上,痛到了极致,只剩无限的麻木。
敌军乌压压围拢,突厥的弯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泽,他望着悬崖上站立的、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咬碎牙和着血泪吞下,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年轻男子手提染红的长剑,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来,轻飘飘说道:“自是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闻致眸若滴血。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闻致?你是个何其骄傲之人,与其拖着两条断腿蝼蚁般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此死在这儿,还能得个战死沙场的忠名。”男子怜悯地俯视他,笑得温柔而残忍,“看看悬崖下,战死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闻致低头,悬崖下尸海涌动,一双双染血的枯手争先恐后地朝天伸直,试图将在悬崖边挣扎的少年拉入无间地狱。
“下来吧,少将军!和我们一起!”
“松手吧,松手你就解脱了。”
他看到了尸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上插满羽箭的沈兆,胸口贯着长刀的阿昼,只剩半颗血糊糊的脑袋的小南蛮……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怎能抛下我们一走了之!”它们如怨如诉。
“懦夫!你害死了我们!”它们厉声哀嚎。
“害死你们的,不是我……”闻致死死盯着悬崖上提剑伫立的身影,鲜血从齿缝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一双双尖利的鬼手死死缠住他,身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坚持不住了,闻致大叫一声跌下悬崖!
梦醒。
他猝然惊醒,阑珊的烛火刺痛了眼,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夜,依旧漫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噩梦了。
惊悸片刻,闻致按着刀劈斧凿般剧痛的脑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起,脑中依旧回荡着噩梦中亡灵的哀嚎。
是你抛弃了我们!
烂泥一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生而同行,死而同归’,出征前你亲口所说,难道忘了吗!
涌起的幻音如尖锐的刀子,在他脑中翻天覆地地搅弄,便是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也阻挡不了梦魇的侵袭。
好痛,好吵!
剧痛拉扯着理智,冷汗浸透里衫,闻致呼吸颤抖,涣散的瞳仁已没了焦点。许久,他苍白的唇抖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绝望的字眼:“……饶了我吧。”
一墙之隔的西厢房,明琬同样辗转未眠。
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白天归宁的几桩事而烦恼。
容贵妃迁怒于阿爹,他在太医署的日子越发艰难,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药方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致使贵妃小产,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着,不能再将姜令仪牵扯进来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太后娘娘,毕竟,她还未能如约照顾好闻致的腿……
难道让阿爹放弃大半辈子的心血,带着一世污名离开太医署?
他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至于闻致的腿……
提及闻致,明琬便止不住叹气。那人满身尖刺,她至今还未找到一个能和他和谐相处的平衡点。
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的法子,远处隐隐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铜壶滴漏在静夜中十分清晰,听得心烦难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侧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有吃完的柿饼,砸吧嘴嘟囔一声:“只一块了,不许抢……”便翻个身,复又睡去。
这小吃货!
明琬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轻叹一声,越过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随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领的斗篷裹上,轻轻推门出去散心透气。
行至廊下,灯影昏暗,映着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红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散去肺腑的燥热,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气。
刚站了会儿,便听见一墙之隔的东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继而细碎的轱辘声响起,渐渐远去。
闻致?
他大晚上不睡觉,又要去哪儿?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脚边搁置的灯盏,循着轮椅轱辘声离去的方向寻去。
闻致在藕池边坐着。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银鳞般的波华,闻致身上也披了一层银纱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独自对着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带动树枝唰唰,如剑气铮鸣……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剑法,仿佛面对的不是枯败的藕池,而是铮铮奔腾的千军万马,尽管只有上身能动,却依旧难掩惊鸿飘雪之态,凭空生出一股一夫当关的豪气来。
明琬没敢惊扰他,只静静藏在月洞门后,注视着他手挽剑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动。
这几日来,她所见到的闻致是孤僻的,阴郁的,从未像此刻一样耀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猎,红袍少年如烈焰张狂。
纵使饮冰,热血难凉。
这该是,真正的闻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闻致已舞完一套剑法,缓缓垂下手臂,树枝抵在地面上,如回剑入鞘,触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沉默,苍白的五指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树枝咔嚓一声折断。
下一刻,扑腾一声水花四溅,闻致连人带轮椅前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还未从月光下的剑法中回神,就见藕池岸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水中溅起的浪花搅碎一池凄寒的月光。
闻致呢?
闻致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