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的话截然而止。
廷哥儿不来找他,是因为——不够信任他。
或者说,比起可以依靠的父亲,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这并不是说,廷哥儿就不亲近他了,他依旧把他当成父亲,否则今日被误解的时候,不会那样难过。
但除了父亲之外,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陆铮怔住,知知见他神色,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夫君。”
陆铮回神,回握住妻子的手,“是我做得不够好。教你担心了。”
知知见不得他这种自责的样子,说句实话,古往今来,当皇帝的人里,陆铮绝对是最尽责的父亲,便是不和皇帝比,他对儿女的关心,也绝对不少于任何人,甚至会更多。
珠珠的生辰,珠珠一日三餐少吃了几口,最近最喜欢做什么……廷哥儿爱吃什么,廷哥儿喜欢什么,廷哥儿最近一个月有没有长高,廷哥儿擅长哪门课业,最不擅长哪一门……诸如此类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他会时常诏给一家几口请平安脉的大夫问情况,连一点上火、气虚的小毛病都记在心里,然后一家人用膳时,特意叫清火的膳菜,盯着儿女用下。
总之,他绝非一个对家人子女漠不关心的人。
相反,他是个极其操心的人,无论作为夫君,还是父亲,或是帝王,都是如此。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亲眼看陆铮是怎么做的,知知才觉得,自己说的话,对陆铮而言,有些过分,甚至是残忍了。
知知抬手,抱住男人,轻声换他,“夫君,你别自责。”
陆铮的确情绪有些低落,这既来源于对忽视长子的自责,同时,也是一种失落,对国家大事能够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帝王,却在自己最重视的家人一事上,做得不够,保护得不够。这种挫败感,是他登基为帝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
但见妻子一双温暖的眼睛,含着担忧望着自己,陆铮忍不住心头微微一暖。
这世上,谁都把他当成坚不可摧的帝王,要求他做一个绝无错处的明君。但唯独他的知知,把他当做有血有肉的人,能够看到他哪怕极力隐藏的失落和挫败。
陆铮抬手回抱住妻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别担心。”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做得不够好。我们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做得不够了,做错了,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苛责自己,无论哪里做得不够,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弥补。”知知认真仰着脸,一句句道,而后问,“好不好?”
陆铮:“好。”
谁也不知道,这对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夫妻,在镶金砌玉的龙榻上,如同寻常民间夫妻一般,聊着儿女那点琐碎小事。
直至深夜,宫中敲了三更的梆子,二人才相拥同被而眠。
打第二日起,陆廷的骑射课,便换了老师。
日理万机的陆铮亲自接手了长子每三日一次的骑射课。
陆廷自是不晓得父母深夜的深聊,起初还以为父亲是不放心自己,上课竭力表现自己。
长子不肯服输的小模样,陆铮看在眼里,倒也不给压力,难得改了以往的作风,赞许多过批评。
“很好,有我当年的风范。等你姐姐学骑马,到时候便由你来教她。”陆铮拍拍长子的肩,沉声道,“明日,我叫人把我旧时用过的弓送去你宫里,试试趁不趁手。”
陆廷还稚嫩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意,不自在舔了舔因为出汗而干燥的嘴唇,小声又激动的道,“谢谢爹爹。”
陆铮抬手,替长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谢什么,我是你爹爹。”
父子俩难得这样亲近,四周的宫人侍卫早早尽数被挥退了去,偌大的猎场,除了父子二人外,也就一名垂首立在一旁、等待吩咐的太监。
见父子二人气氛融洽,太监都识趣不去打扰二人。
知知打远处望见猎场中的父子,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但容貌上却十分肖似,站在那里,穿着同色的骑射服,简直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夫君。廷哥儿。”知知在远处招招手,就见父子二人闻声都迅速抬头,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站在远处的她。
然后,露出了极其相似的温暖笑容,那是在至亲之人面前才会显露的笑容。
知知微微一怔,陆廷已经迈着步子,越过他的父亲,跑到她的面前,露出一个极力克制情绪、却还是没能隐藏住主人激动高兴情绪的笑,“娘。”
喊完,便十分孝顺的,抬起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仰着脸问,“娘是特意过来给我们送吃的麽?带了什么好吃的?”
知知去牵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忍住不去看小家伙微微泛红的脸蛋,怕伤了小少年的自尊心,温柔道,“有你喜欢的槐花糕,还有你上回想吃的四色片糕。”
说话间,陆铮也走过来了,看了眼长子手中的食盒,倒是没去同儿子抢功,直接去牵了知知的另一只手,“找个地方歇会儿。”
太监很快便把地方收拾出来了,一家三口坐下,知知掀了食盒的盖子,还留有余温的糕点散发着糖的甜味。
陆廷擦了手,忙取了一块,迫不及待送进嘴里,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倒有了几分同龄人那种稚气。
“别噎着,喝点汤。”知知取出一壶冰镇过、还散着寒气的汤,朝小碗里倒了大半碗,黄绿的绿豆被煮得烂软,加了些许的糖,爽口又沁凉。
陆廷接了汤,小口小口捧着,乖乖的喝,嘴里甜滋滋的,心里更是甜滋滋的。
“夫君也喝。”知知又倒了碗,递过去给陆铮。
“原本你姐姐也要来的,不过你雀儿表姐进宫了,她要招待,便没过来了。”怕儿子心里惦记姐姐,知知主动解释了句。
陆廷眨眨眼,“那等会儿我下课了,便去瞧姐姐。鸿表哥上回托我寻的一本兵书,我找到了,正好托表姐带回去。”
知知自然不会拦着他们姐弟亲近,微微一笑,道,“好。”
陆廷骑射的本事,颇有其父风范,几乎是那种不怎麽要教、无师自通的类型,但为了安全,自然不会让他骑大马,都是专门养过的温顺小马。
吃过糕点,陆廷便要骑马给自家娘看,兴冲冲抱着小弓箭就窜出去了。
小小少年骑着马,背上背着精致箭囊,抬手抽出一支箭羽,极其利索拉紧弓弦,随着马儿的奔跑,身子上下起伏左右微微晃动着,手指却从容抬起,一支箭飞也似的出去,稳稳当当射中靶。
虽离靶心还有段距离,但这样的年纪,学了没多久,没脱靶便是十分厉害的了。
知知很给自家儿子面子,卖力鼓掌,满面笑容夸他。
陆廷看见自己没中靶心,本还有些失望,但听见身后传来的掌声,回头便看见相携而立的爹爹和娘亲,心里跟炸开了烟花似的,高兴藏都藏不住。
虽然没射中靶心,但是爹爹和娘亲还是很喜欢我的!
我下次要更加努力,做让爹娘骄傲的儿子,成为值得天下百姓信赖的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鼓励性教育的爹娘土豆
啊啊啊啊啊
廷哥儿好幸福
这是我写过最甜的一家人了
第131章 8.24
又是一届科举, 殿试刚结束,第二日,便张了皇榜。
科举之路一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且射阳百姓最爱凑热闹,将贴榜之处挤得水泄不通。
林务乃此番有幸参加了殿试的学子,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入了殿试。都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林务也不例外, 苦读经年,自是希望一朝高中,光宗耀祖。
他还未瞧见那榜上自己排于何处, 便见人群中挤出一同窗来,满脸喜色朝他走过来,“恭喜贤弟!贤弟力压兖州许同山与交州李安,勇夺魁首了!”
四周百姓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一听旁边站的是状元爷,立马齐刷刷将眼神落到林务身上。
“这就是状元爷啊……”
“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
“好俊俏的后生……”
林务也是心头一惊, 然后便是一喜。
他还算沉稳有度,谦逊拱手, “力压夺魁之言,李兄莫要再言。不过凑巧走运,能入殿试者,如李兄你, 哪一个不是学识超群之人,力压一言,实乃过誉了。”
李姓同窗本还有点酸, 毕竟林务比他小了几岁,但状元郎的称号却落到他的肩上,自己却只得了个进士。
但见林务进退有度的谦逊模样,倒是打心底里折服了,诚心诚意道喜,“林贤弟此番得了状元,实属大喜事,快快回家,等着报喜之吏上门罢。三日后的琼林宴上见。”
林务微微颔首,又与同窗们告别,朝自家的方向走去。
他本非射阳人,十几年前随母入射阳投靠姑姑,却遍寻不见,险些冻死在雪夜的射阳街头,还是有好心人帮了一把,母子二人才活了下来。
后来,林务姑姑的消息有了,却不是好消息,原来林务的姑姑病逝快一年,姑父另娶,新妇自是不愿接济他们母子。
投靠无望,母子二人又无处可去,幸好手中还有好心人给的银钱,母子二人便勉强在射阳安置下来了。
这些年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林务读书用功刻苦,且有几分天赋,入了恩师的眼,便也一路这样顺利读书,到如今才算是光耀门楣了。
林务回到家中,林母坐在小院子里剥毛豆,见儿子一个人回来了,脸上没什么激动神色,还以为他殿试不大好,忙安慰道,“一次考不好而已,别放在心上。我听你们师母说,进了殿试,大小就能有个官当,往后好好做官,为老百姓做实事,不也是一样的……”
“娘,”林务猛的一下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抬头,慢声道,“儿子中了。”
林母结结实实愣住,磕磕绊绊道,“这——真的啊?真中了?快起来,快起来,进屋给你爹和恩人夫妇磕个头……”
林务欣然起身,进屋后,先给先父磕了个头,上了柱香,随后又在为十几年前那救了母子二人的恩人所设的长生牌位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林母还在一边,双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他爹保佑,务儿中了!多谢恩人保佑,我们娘俩一辈子记着您二位的恩情,只要我们林家还有人,这长生牌位一定一直供奉下去……”
母子二人刚忙活完,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走到院子里一看,报喜的队伍上门了。
报喜队首的小吏满面喜色,殷勤拱手道,“恭喜林状元郎,贺喜林状元郎。”
这下高中一事,是板上钉钉了,林母因为做了太多绣活而时常干涩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当真是喜极而泣。
平日与她关系好的邻居都来安慰她,“快别哭了,你啊,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往后就享福了……”
“是啊是啊,林大嫂,你往后就是状元他娘了,苦日子熬过去咯!”
负责报喜的小吏也是见惯了这幅场景,有条不紊叫身后人将报喜的礼搬进屋子,然后走到新科状元面前,含笑道,“三日后,礼部将在琼林殿设宴,状元郎记得按时赴宴。我就不打扰了。”
林务谦逊送他,毫不见骄气,“劳烦大人跑一趟了,大人慢走。”
报喜官吏其实都不能算官,只是个吏,比这些正经进士自是差了不知多少,但见新科状元丝毫没有轻视自己,言行举止谦逊有礼,心下好感顿生,心道,状元不少,这样寒门出身且还谦逊沉稳的,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谁不晓得,当今皇帝陛下自己便是寒门出身,用人不拘一格,尤其愿意给寒门学子机会。
“状元郎留步,我等这就走了。三日后的琼林宴,状元郎莫要忘了。”
报喜小吏又提醒了一遍,带着队伍走了。
林务又站在院中,接受了来自邻里的羡慕和道喜,过了许久,满院子的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母子二人回到屋里,林母自是欣喜万分,坐立不安,一时都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了,来回在屋里打转。
林务无奈扶她坐下,蹲在她面前,“娘坐下歇歇。如今孩儿高中了,虽未必能大富大贵,但奉养您,总是行的。娘往后再不要去接绣活了,孩儿再寻大夫来为您看看眼,把眼疾治好了。娘往后就舒舒服服的,等着抱孙儿,可好?”
林母嘴角快咧到后脑勺了,笑得合不拢嘴,拍着儿子的手,“好,当然好。我就盼着你娶媳妇,也不拘孙儿,孙女我也是很喜欢的,一样喜欢。”
说到这里,林母忽然想起来,“方才那大人说的琼林宴,叫你去,那娘得去给你置办身体面衣裳去!”
说着,就要站起来,林务忙拦住她,“娘,您别急,不用置办。赴宴的衣裳,方才那位大人已经送来了。陛下体恤寒门学子,又不喜骄奢攀比之风,早几年便定了规矩,新科进士赴琼林宴,所着衣物,均由礼部提供。”
林母一下子安心了,“那就好,那就好。还是陛下想的周道!”
林务失笑,“那是自然。陛下乃难得的明君,武能震异族,文能兴科举,登基后,朝中风气大变。能为陛下治下民,乃我等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