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陈氏直奔盐去,皱着眉摸了摸盐粒,里头掺了不少黑沙,再问了价,一文钱没便宜,还涨了点。
伙计懒洋洋说了价格,没正眼瞧母女俩,道,“就是这个价,西市东市都一样。”
见江陈氏同伙计议价,知知便在盐肆中逛了起来,挑着看了些佐料,她平日在江家所用的佐料,并不多,倘若价格过得去的话,她倒是想添置几样常用的。
她正翻看着八角,并未留意身后有人进来,还站定在她身后。
“方才这小娘子看过的,替她包起来。”忽的,背后那人道。
知知吓了一跳,回头便瞧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华服男子,离她不远不近站着,神色略带傲气的吩咐着身旁下属模样的人。
“是,长史大人,小的这就去。”
那被唤做长史大人的男子姓罗,回头,直直盯着愣在原地的知知,捋着胡子笑了起来,慢吞吞的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江陈氏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家女儿这是碰上登徒子了,立即抛下态度一下子转变了的伙计,拦在自家女儿跟前,客客气气道,“大人,小女方才不知大人身份,冒犯大人了。民妇家中有事,这边带着她离去了。”
说罢,便牵起知知的手,连盐也不买了,拉着她直接往外走。
罗大人望着仓皇而出的母女俩,露出个轻蔑的笑来,轻抚胡须,“去查一查,是哪家的女儿,待查出来了,让官媒上门去。”
他近来刚丧偶,本就想着续弦的事,倒没想到,这么个娇娇的小娘子,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亡妻貌丑无盐,家中背景却颇深,罗长史有色心没色胆,如今亡妻不在了,他自然心思活络起来了,早将这貌美的小娘子,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着亲手采撷了。
出了盐肆,走出好远,江陈氏才放慢脚步,知知却晓得自己的容貌给家里惹祸了,忍不住自责道,“阿娘,都怪我。”
都怪她今日一时偷了懒,没带着帷帽遮一遮。这才惹了这样的麻烦。
她很自责,江陈氏却是“呸”了一句,十分护短的道,“这怎能怪你?那老头年纪都能做你阿爷了,还敢来充什么大爷,好不知羞的老东西。你放心,没事的,有娘在。”
话虽如此说,母女俩却没有闲心继续逛下去了,又去了一趟东市,将盐糖买了后,就早早去了驴车处,等人到齐了,便回了卫所。
回了卫所,知知不安的心落地了些,乐观的想,估计那长史也只是一时兴起,又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定然转头便把她忘了。
长史好歹也是个官,虽比不得郡丞那么大,但家中貌美的妾室定然是少不了的,哪会惦记着她这么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娘子。
年二十五开始,营里便不大忙了,除了一上午的操练,下午便放各家男人回家帮忙。
各家各户的妇人们却是忙得脚不沾地了,若是说春耕的时候,比的是谁家男丁多,那近年关的时候,比的就是谁家主妇更精打细算了。
郧阳天寒,尤其冬日更甚,肉啊鱼啊甚至面食,都存得住,便都习惯在年前便提前开始准备。
各色的炸丸子,素丸子,肉丸子,这都是少不了的。还有各种熏肉腌肉腌鱼……
再就是自家做的糖,郧阳乡下人家习惯做一种叫七宝糖的糖糕,零零散散加了花生、芝麻等七种食材,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硬邦邦了,放屋里梁上悬吊着,来客的时候,就去现掰上一块。
做七宝糖的那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家里该忙的都忙完了,江陈氏便大方的让冯氏回趟娘家,给娘家送些年货去。
待冯氏走了,江陈氏便又掰了些糖,用自家做的小竹篮装着,对知知道,“走,跟娘去送糖去。”
经过旁边那座大宅子时,知知朝那边看了眼,见屋外冷清得很,连红纸都未贴,看上去实在没半点过年的气氛。
江陈氏见状,低声道,“肖夫人不爱过年,也不爱热闹。这越是过年,旁人家越是热闹的时候,陆家越是冷清。”
知知听了,不由得一怔,“大过年的,冷冷清清的,多不好受啊。”
虽说陆家两个寡妇,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当然也要把日子过好了,难不成时时刻刻都按着清明来过,那才叫缅怀亡人?
江陈氏摇摇头,“外人哪管得了,他们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总不好多嘴。”
说罢,不多嘴了,牵着知知往相熟的人家走。
卫所不大,来回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回来时,知知拎着的竹篮里还剩了些七宝糖和炸丸子。
“阿娘,这些不如送给陆大人吧。”
江陈氏一听,倒是稍稍迟疑,“这不好吧。肖夫人不爱赶这些热闹,也没见别人给陆家送过这些。”
起初倒是有人家送过,可人家肖夫人态度冷得很,慢慢的,也就没人爱往上凑了,毕竟谁都要脸面。
知知抿着唇,一本正经纠正,道,“是送给陆大人的,不是送给肖夫人的。”
江陈氏纳闷,“这有区别?”
知知认真点头道,“当然有区别了,给陆千户送,不过是送一份吃食罢了,他还救了爹爹的命,我们又不用他还礼。”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陆千户挺可怜的,旁人家都热热闹闹过年,就陆家冷冷清清的,家中又是寡母寡嫂,说也说不得,指不定还要受些气。
江陈氏一听,竟觉得这样好像也有些道理。
见江陈氏同意了,知知才去叩了陆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个和气的婆婆,笑眯眯问她找谁。
知知道,自己不找谁,把竹篮一并递过去了,说自己是隔壁的邻居,家中做了些吃食,过来给陆千户送些。
见那婆婆收了,知知才转身,跟江陈氏一起回了家,一路挽着江陈氏的手,笑吟吟问她,明日包饺子要弄什么馅的。
第10章 拖延
年三十夜,陆家一如平日的冷清,且因为家家户户都热闹的缘故,陆家的冷清便更盛了,里里外外都静地骇人。
陆铮回到家里,见家中上下无半点过年的气息,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换下了甲衣,去了堂屋。
他一进门,肖夫人便严厉训斥他,“回来的这么迟,时辰都要误了。”
陆铮没解释,直接认下了,“儿子错了。”
肖夫人本还想训斥几句,硬生生被这一句“儿子错了”,给哽了回去,冷着一张脸,母子俩再无什么话可说。
陆铮的嫂子小宋氏方才一直没开口,这时候才温温吞吞道,“娘,时辰到了。”
肖夫人满脸不悦起身,小宋氏扶着她的手臂,婆媳二人走在前面,陆铮则在原地站了站,才神色冷淡的跟上。
待给父兄上了香,陆母又同以往一般,跪在亡夫和亡子的牌位面前,哭得嘶声力竭,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嘴中不住念叨着自己有多苦,小宋氏劝不住,只得陆铮上。
他的劝说,母亲一向是不听的,甚至会迁怒于他,陆铮如今也学乖了,只用巧劲扶母亲起来,并不多说什么。
见母亲止住了哭,陆铮才开口,“母亲,该用饭了。”
肖夫人猛地缩回了被陆铮扶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嫌恶没藏住,露出三分。
陆铮神色未变,甚至冲嫂子小宋氏点点头,示意她扶着母亲些。而后,便先迈了步子出去。
小宋氏见小叔走远了,才轻声劝道,“娘,我扶您。二弟脾气差,您多担待些。”
肖夫人冷哼一声,面上嫌恶更重,仿佛陆铮不是她的儿子一样。
小宋氏沉默着,扶着婆婆朝外走,来到堂屋,一家子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
自打父兄阵亡后,家中一直便是如此,陆铮早习惯了,待肖夫人放下筷子,他便起身送母亲出去,不等肖夫人开口赶人,便自己回了屋。
洗了把冷水脸,回到屋里,踹掉脚上的靴子,陆铮提不起什么劲,带回来的地形图也懒得看。
每逢年节,旁人家中欢笑的时候,往往便是陆铮最厌烦的时候,他倒不是见不得母亲祭拜父兄,可在母亲心里,父兄不是战死沙场的,而是被他克死的。就算他性情再疏阔,被亲生母亲当做仇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但身为男人,如何去同寡母寡嫂计较这些,他便是有一肚子的话,也被寡母寡嫂的眼泪给哽回去,烂在肚子里了。
陆铮仰着头,瘫在榻上,小臂盖在眼上,浅寐着。
府中从前照顾祖母的梅媪敲敲门,“郎君可睡下了?”
陆铮闻声,起身抹了把脸,哑声让人进来。
梅媪进来了,神色慈祥,望着陆铮,和气道,“郎君饿不饿?用些七宝糖垫垫肚子。”
陆铮看那一碟子糖,甜味儿好似在鼻尖萦绕,虽不嗜甜,仍是用手捏了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家里做的?手艺不错。”
梅媪笑眯眯,“隔壁送的,一个生得好生标志的小娘子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还有些肉丸子,奴让厨房下面了,等会儿给郎君送来。”
“小娘子?”陆铮嚼碎嘴里的糖,伸手又拿了一块,三两下吃得只剩几块,他“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情却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江家的年夜饭很热闹,且江父这回还特意换了些梅子酒来,知知跟着喝了几杯,没敢多喝,就醉醺醺的。
江陈氏侧目看过来,见女儿雪白的面颊隐隐薄红,耳根脖子都跟着红了一片,只晓得托着腮笑,小模样实在惹人疼,不由得伸手摸摸知知的脸,“晕不晕?都怪你阿爹,自己酒鬼便算了,还让你喝。”
知知笑得眉眼弯弯的,小酒鬼似的摇着头,“不怪阿爹,是我自己要喝的。”
都晕了,还晓得护着家人。江陈氏好不心软,看在女儿的面上,没继续训江父了。
江术倒清醒,他没喝几杯,道,“阿娘,我那里有醒酒的茶,等会儿让小妹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用了年夜饭,小驴子跟着一群小家伙跑出去玩了,衣兜塞了满满的好吃的,冯氏追在后头,扯着嗓子喊他,“山里水边别去!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小驴子喊了一嗓子,迫不及待跟着小伙伴跑了。
知知坐在屋里,见阿嫂开始收拾了,便起身要帮忙,又被冯氏按下了,她道,“行了,小妹你快坐下,忙了一下午了,年夜饭都是你忙活做的,好好歇一歇,嫂子来!”
知知醉了,反应比平时还慢些,被按着坐在椅子上,只眨眨眼,乖顺地“噢”了一句。
冯氏立马受不住了,绷着的脸一下子笑了,喊来江陈氏,“娘,你快来,小妹醉糊涂了。”
江陈氏摸摸女儿的脑门,微微发热,“可不是醉了么,知知从前肯定没喝过酒,早晓得不让她喝的。”
冯氏直笑,“小妹迷迷糊糊的,真是好玩。”
江陈氏可不让媳妇笑话女儿,揽着知知回了房,灌了她一杯醒酒茶,等她安安稳稳在炕上睡着了,才关了门吹了烛出去。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知知睡得不大安稳,下半夜的时候,还做起了噩梦来。
院里鸡鸣三声,知知醒了,按了按还有点疼的脑袋,闭着眼,缓过来后,乱糟糟的思绪理清了,忽的记起了昨夜的噩梦,整个人身子一僵。
上回做噩梦,还是在江府的时候,这一回却不像上一次那样清晰,模模糊糊的,好像她并不在场,只依稀记得有个自称官媒的婆子上门,说要替她说亲。
后来大约是谈不拢,阿娘和阿嫂赶那婆子走,那婆子身边人便来阻拦,两方起了冲突,后来便见了血,还来了捕快,要抓阿爹和阿兄……
江知知脑子乱糟糟的,正努力回想的时候,便听院子里一阵笑声,伴随着一句“太太大喜,双喜临门哟!”
知知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穿了靴出去,便看见院子里说话的那婆子,正是她昨夜梦里的那个,虚胖、嘴边有颗大痣。
官媒就是做嘴上的生意的,最是能说会道,上来便冲江陈氏道恭喜,而后道,“太太不晓得吧,我今日来呢,是给您家小娘子说媒的。”
说完,便朝刚出来的知知使劲儿看,啧啧两句,心中不由得道,这粗俗的卫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妙人美人儿,难怪罗长史惦记着……
知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忍着不适,走到江陈氏身边。怕真如梦里那样闹起来,那她还可拦一拦。
江陈氏沉了脸,冲那婆子没好气道,“这位妈妈,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婆子眯着眼一笑,甩帕子道,“哪能走错啊!?就是您家小娘子,我可是替罗长史来说媒的,您家小娘子日后只管享福。罗长史家财万贯,您家小娘子进门就是官太太……”
官媒絮絮叨叨的,江陈氏却是听了“罗长史”三个字,就冷下了脸。
知知心中亦惴惴的,见江父和兄长们都听着动静出来了,更怕两边如她梦中那般闹起来。
官媒吹完那罗长史的身家,将那办过半百的罗长史,吹成了人人垂涎的金龟婿不说,恨不得将江家人当傻子哄了。
江陈氏冷着脸,“快走,我家女儿不嫁!”
官媒笑僵在面上,好声好气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是长史大人呢。”见江家人不为所动,婆子又道,“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这好日子就摆在眼前,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官夫人可不比嫁个乡下军汉好千倍百倍?再说了,您家也跟着一块享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