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古怪地看向画溪,阴晴不定地嘿然一笑。他朝画溪勾勾手指,示意画溪蹲下去。画溪轻轻蹲下身,附耳过去。
景克寒趴在她耳畔飞快地说了几句话,就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画溪盯着景克寒小小的声音,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背心凉凉的。
他刚才说——要是想活命的话,不要喝大娘娘的杏仁酪。
这个孩子,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娘娘和景仲有仇。
“还请王后恕罪,世子少不更事冲撞了王后。世子两岁时,父母死于非命,他受了刺激,打那之后脑子就不好。王上将他接到宫内抚养,因怜悯他幼年失怙,便溺爱了些,养得无法无天。他素来有些顽皮,娘娘多担待。”嬷嬷边走边说。
原来是个痴儿。画溪心下微微一松。
痴儿的话,必是当不得真。
因景克寒突然出现,耽搁了时间,到大娘娘所居的南宫时,大娘娘明氏的茶盏已经换了好几次。
但明氏的脸上,仍旧慈祥端庄,丝毫不见郁色。
一双精明的美目,炯炯有神地落在门口。
“姑母,大邯公主好大的面子,竟迟迟不至,让你这般久候。”明氏身侧坐一少女,身着柔丹服饰,面如杏花明月,娇俏活泼,生得十分灵动。她名唤明罗,出身于明家,柔丹最为显赫的望族。大娘娘明氏便是她的姑母。
明氏知明罗记恨景仲新妇,斜睨了她一眼:“上国公主,自然尊贵。且再等等吧。”
“若不是景仲表哥手下留情,现下柔丹的大军怕是已行至大邯京城,区区一远嫁和亲的公主,也敢在姑母面前耍威风。”明罗恨恨道。
林嬷嬷挑起帘子通禀王后到了,画溪迈进殿内,打断屋子内的谈笑声。无数目光迎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画溪,恨不能将她看透。
画溪目光坦荡,在嬷嬷的介绍下,莲步姗姗,走向明氏,规矩行礼:“画溪见过大娘娘。”
从容得体,未见慌乱。
明罗坐于明氏身侧,瞧着画溪端庄挺立的背影,十分诧异。她早前向迎亲的宫娥打听过画溪,听说她是个身子骨极弱的,来的路上大半时间都在昏迷,胆子也极小,说话生怕声音大了些。没想到她竟如此沉稳淡然。尤其是昨夜景仲表哥半夜撇下她远去沙场,若是别人受此奇耻大辱,只怕羞愧得没脸见人。
再一看她灿若芙蕖的面容,明罗心中不得劲,十分不得劲。
“起来吧。”明氏点头,示意嬷嬷递上见面礼。
画溪在嬷嬷的引见下,又同余下其他人见了礼。
“公主,他们都说表哥娶了个天仙似的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我那表哥一向以国事为重,竟在新婚之夜撇下如花美眷远赴沙场,实在不解风情,辜负佳人。公主初来柔丹,人生地不熟,若是不嫌弃,闲下来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一起玩。”明罗开口说道。
殿内人纷纷看向明罗,不少举着杯子挡在面前,以掩饰唇畔的笑。
画溪目光贞静地看向明罗。
明罗下巴微抬,眼眸里充满挑衅。她对景仲有意在柔丹贵族里本就不是稀罕事,景仲宁娶与柔丹有深仇的大邯公主,也不接受她。这些日子她听了不少风言风语,直到昨夜景仲撇下她去了沙场,明罗的自尊心才稍稍得到安抚,见到画溪,忍不住奚落两句。
画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多谢罗姐儿好意,不过昨夜我与王上成亲,照理,不该再唤‘公主’,明家是柔丹望族,罗姐儿当记清,以免传出去,别人还说明家教养不当,明家人没规矩。”
明罗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不禁抬头望向画溪。这大邯女子是说她没规矩?
她正要开口反驳,明氏笑吟吟地牵着画溪的手,斥责明罗:“王后说的是,罗丫头你太失礼,没大没小的不像话,还不快给你王嫂赔不是。”
大娘娘慈祥和蔼,虽是训斥明罗,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一眼看去,只当她和寻常妇人无甚差别。但画溪在宫内十年,见过的人何其多——若无大娘娘首肯,明家女哪敢当场放肆?既允她放肆,又出言呵斥,不是做给她看的还能是什么?
她只是笑笑,在旁温声道:“罗姐儿还小呢,女儿心性。大娘娘不要为我苛责于她,否则就是我的罪过了。”
明氏侧眸,若有所思,拉长脸斥道:“你在家中是长姐,当为弟弟妹妹表率。不可如此无礼。”
明罗小脸轻垮,娇俏的脸上满是不悦,整个人都蔫了,哦了一声,起身朝画溪福礼:“明罗见过王嫂。”
“王嫂”两字咬得极重。
画溪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笑着点头:“罗姐儿多礼了。”
“王后贵为大邯公主,远道而来,从今往后,柔丹与大邯便是一襟之亲,永修百世之好。今日本宫略备薄酒,以为王后接风洗尘。”明氏雍容华贵,态度平和地说道。
宫娥闻言,摆箸备碗,捧膳伺候。
画溪看了眼,膳桌上真有一盅杏仁酪。不知为何,想起景克寒严肃认真叮嘱她的神情,她心中难安。
膳食上齐,明氏邀画溪进膳。诸人落座,画溪忽然站起身,立于明氏身侧。
“王后这是……快请入座进膳吧。”
画溪道:“回大娘娘,在大邯,晚辈须执孝礼,侍奉长辈进膳。大娘娘是王上之母,便是画溪家婆,我当为大娘娘侍膳。”
明氏道:“这里是柔丹,不是大邯,不用守那些繁文缛节。”
“大娘娘慈爱,宽待于我,画溪心领了。但我方才才教导了罗姐儿要有规矩,转头自己便不守规矩。岂非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委实不可取。”画溪声音柔柔软软,神情贞静又稳定:“况且离京之时,父皇曾多番嘱咐,到了柔丹当尽心尽力侍奉夫君与大娘娘,故不敢废礼。”
画溪口齿清晰,慢条斯理地把想好的措辞道出。
景仲和明氏恩怨交葛何其复杂,她哪敢在此用膳。她可不想,命就这么没了。
明氏微眯着眼,觑向画溪。她心中自有计较,面上却不动声色,便由她去了,任她毕恭毕敬服侍完一餐。
伺候人是画溪的长处,她举止得宜服侍明氏用完膳,又伺候她漱口后方才领着宫女告辞,翩然离去。
条案上她用过的茶盏干净得就跟没用过似的。
“姑母,你方才怎能因她骂我?她一个外族之女,也配做我们柔丹的王后吗?”
画溪刚一走远,明罗便缠着明氏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安阳公主倒跟本宫所想的不大一样,原以为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没想到借力打力倒是使得高明。”明氏指头在条案上细细摩挲了遍,柔美的面容半隐于烛火内,染了几分阴郁:“这人啊,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
画溪从小生活在皇后身边,看的是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势,学的是宫中嬷嬷打压下人的手段,不显山不露水,保个周全还是没问题。
从明氏住处走出不远,迎面乌云珠风风火火小跑过来。
她跑到画溪面前,草草福身,就垮着脸责备服侍的嬷嬷:“王上临走之前是怎么吩咐的?你们都忘了吗?”
嬷嬷见乌云珠面色沉郁,吓得双股颤颤:“珠姑娘恕罪,大娘娘有令,奴婢也不敢不从。”
“无需多言,你们自去领罚吧。”她冷冷眸光扫过,几名嬷嬷便跪地不起,噤声不言,不敢再求饶。
画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很快收起诧异,转而问乌云珠,问道:“王上不许我见大娘娘?”
“王上只是吩咐奴婢仔细照看王后,无事不得出上阳宫。”乌云珠一板一眼解释道,她的大邯话说得还不太流利,磕磕绊绊。
画溪听懂了她的意思,景仲不想她抛头露面。
那日过后,画溪当真没再出过上阳宫,宫殿宽阔,一应物用齐备。乌云珠亲自盯着伺候她饮食起居,十分尽心尽力。画溪本就是闲得住的人,日日在宫殿内做些女红,倒还算安稳。
唯一的不好之处是她的夫君——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君杳无音讯,半点消息也无。
离宫二十几日,他一封家书都没回过。画溪仿佛被遗忘在这座宫殿,一时间她也也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画溪:吓死宝宝了!!!!
景狗:稳住,我们能赢!!!
☆、第 7 章
这些日子,大娘娘几次遣人到上阳宫找画溪,皆被她以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为由打发回去。
她怕卷入是非旋涡。
时至年底,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连下十几日大雪,天气又干又冷。偶尔天气好的下午,她会登上正殿高大宏伟的龙尾道,远眺柔丹国都的美景。正殿修得极其壮丽,站在殿前,远处山麓清晰可见,国都街道尽收眼底。
绚烂的光影从殿宇高啄的檐牙投下,形成明亮得夺人双目的光晕。
到小年那日,她再登龙尾道,看到国都家家户户除尘涤被,阳光充裕的巷陌里晒满被子,忙着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公主府最是热闹。该发的月钱都发了,公主的恩赏也赏了,年节岁末也少烦心事。画溪会带着一众宫女剪窗花、绘门帘,或是为正月十五的元宵准备花灯。都是轻便活,这时候她管下人也比较松,宫女们笑的时候多,充满笑声。
这是一年最快活的时候。
辞旧迎新。
除夕那日,公主要回皇宫陪皇后守岁,有时不要她陪,她就和桃青备一壶酒,准备几个菜,小酌几杯,畅谈来年的梦想。她们都想尽快到二十五岁,可放出府去。画溪绣工上乘,可以开一家绣楼,足以维持生计。若能再找个知心男子,共同对付日常琐碎,相携到老,自是更好。若是不能出去,公主也不会亏待她。
如今,所有的期望都飘散了。
她这辈子不会绣楼,更不会有知心的男子。懂她、爱她、怜她、呵护她。
“公主,回去吧,天凉了。咱们明日再出来。”桃青给她披了件狐裘,劝道。
的确起风了,风里隐约还裹着雪霰子,拍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画溪捧着暖手炉,用掌心的余温摸了摸脸颊,转身正要步下龙尾道。背离日落的方向,国都的街道上,起了马蹄踏过的声浪,犹如一道道沉闷的响雷。画溪侧身,微眯着双眸眺望声浪传来的方向,因距离太遥远,队伍犹如一列壮观的蚁队,往王宫方向而来。
数以千计的骑兵,银亮的铠甲被落日的余晖照得衬出橘光,马蹄踏过青石板而起的巨响应和着队伍高亢的声音,响彻国都。
“王上凯旋——”
国都不少人听到响动,纷纷走出家门观摩盛况,人群涌动,追随骑兵高颂“王上万岁”,蜂拥至宫门前。
整座城都在沸腾。
画溪敛目,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阴影,离她新婚之夜过去将近一个月,景仲终于归来。
*
画溪下了龙尾道,回到殿内。
将士在上阳宫进进出出,踏得积雪染泥,踩成碎冰。宫人忙碌地洒扫积雪,显得十分热闹。
景仲归来的消息传遍王宫,前来觐见的人络绎不绝。
冬日的天,夜色早早就笼罩下来,寒意料峭。
画溪思索景仲归来,晚上势必要摆宴,她早早收拾,换了衣裳,等待他传唤。
然,夜色愈浓,却一直无人传她。
桃青噘着嘴,呼出团团白气,替画溪整理了下狐狸毛裘大氅的领口,轻声说:“王上那边许是有事情耽搁了,要不我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画溪面色微沉,她心里门儿清,自己在这柔丹王宫算怎么一回事。她是名义上的王后,但在景仲等人的眼里,不过是代表大邯的一枝鲜花罢了。
只要她在这里,就表示大邯和柔丹关系尚好。
“算了,我自己过去吧。”画溪轻声说,语气平静和缓。
画溪暂居上阳宫东殿,景仲居西殿。踩着积雪,脚下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到了西殿门前,画溪看到殿前围着很多穿着银甲的侍卫,手执利刃,将西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画溪面露凝重,略站片刻。回到宫内,景仲殿外守卫为何如此森严?
她迈步朝前走去,侍卫见到来人,纷纷抽刀相向:“王后,王上有吩咐,无干人等不得靠近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