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萝缠绕树枝, 飞檐卷翘, 青砖黛瓦,姜鸾扶着庄太后的手, 走在长长的抄手游廊下,春日的阳光铺在后园的湖水中, 水光潋滟。
“阿娘要多多注意身体, 冷了记得添衣。”姜鸾道。
穿着牙白色联珠纹纱衣的庄太后微笑着拍了拍姜鸾的手,声音柔和, “阿娘知道, 今日天气暖了,故而穿得少一些。”
两人下了游廊, 信步走至后园的湖边。春风拂动湖面,荡出层层涟漪, 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 鱼尾飘逸轻盈。姜鸾望着游水中的锦鲤, 沉吟不语。
“阿鸾,你在思念秦王吗?”庄太后忽然问道。
姜鸾抬眸看向庄太后,她露出微笑, 微微歪头,“我更愿意陪伴阿娘。”
“傻孩子。”庄太后摸了摸姜鸾的头。柔顺的青丝从她指尖滑过,正是这无匹的美丽, 才引来帝王的驻足。
“阿娘再观察他一段时日,若他心地赤诚,你便随他回去吧。”
“阿娘?”姜鸾挑眉,“我还以为你不喜秦王。”
庄太后轻笑,目光落在湖水上,“不是不喜。”
是担心阿鸾的命运。
庄太后不过是个木匠之女,其父心知自己的女儿容貌出众,自小精心抚养着她,不仅请女先生教她说话做事、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地长大,就连她出门时,都必须撑着一把父亲特质的大伞,以防娇妍的肌肤被烈日晒黑。
后来越王选妃,庄太后毫无悬念地被择入宫中,一朝锦鲤跃龙门,宾客盈门,烈火烹油。但天子的垂青带来的不是锦绣的前程,反而是不幸的命运。
庄太后曾备受恩宠过一段时间,然而,宫廷美人们层出不穷的争宠手段,终究拉走了越王的心。一朝落势,失去的不仅是宫殿华服,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都受到了皇后妒火的余威,不体面地死去。
在最彷徨无措之时,庄太后只能抱着她的一儿一女于深宫中恸哭,后来皇后变本加厉的算计,让越王想起了被他扔在犄角旮旯的十七公主,把姜鸾送往秦国和亲。
他们一家三口,从未感受到越国的荣耀,只体会过强权之下生命的无力与凋零。姜佐承由此仰慕权力,却因被权力灼伤了手而瑟缩;姜鸾性情平和,让她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是庄太后全部的期望。
姜鸾翘起唇角,“多谢阿娘费心,不过,阿鸾还是希望多陪陪你。”
庄太后假意嗔道:“你这个傻孩子,阿娘我病情渐好,再活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难道,你也要陪着阿娘在宛州城住十年八年?”
“有何不可?”姜鸾狡黠地反问。
庄太后摇了摇头,“那个秦王,可不一定是有耐心之人。”
秦王有没有耐心,姜家人还不知道,但是,庄太后却因在湖边观看锦鲤,被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得染上风寒。
“阿娘的身体怎么样了!”姜佐承紧张地询问太医。
这太医是从越国皇宫带出来的,因他的家眷就在宛州,他自愿跟随庄太后前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为庄太后调理身体。
太医无奈摇头,“春衫轻薄,水边又格外寒凉些,太后娘娘此次风寒来势汹汹,致使旧疾复发,老夫恐无能为力啊!”说完,他开了一些驱寒的药,摇着头离开。
姜佐承:“阿姐,他都说了无能为力了!这些驱寒的药,恐怕也没什么用!”
姜鸾皱眉,“阿弟,你去城里再找几个招牌响的医者来给阿娘看看。”
姜佐承应了声好,带上两个小厮,疾步而去。
姜鸾在庄太后的床榻边坐下,满怀愁容地注视着庄太后的脸庞。
她正昏昏沉沉地沉睡,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失去血色的唇瓣因缺水而干裂,仿佛大地上纵横的沟壑。
姜鸾起身,去桌案边倒了杯水,又试了试水温,才将杯盏小心递至庄太后唇边,轻声道:“阿娘,喝点水吧。”
庄太后没有应声,双唇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姜鸾小心地将杯盏倾斜,让温水得以缓慢流入她的口中。
“公主,秦王陛下回来了。”侍女入内,立在姜鸾身边,小声禀道。
“回来了?”姜鸾停下动作,“带他去花厅吧。”
侍女应是,匆匆而出。
姜鸾喂完了最后一滴水,将杯盏搁到桌案上,去往花厅。
李怀懿已经在花厅了。春光如画,他背对着她,负手立在花厅内,身形笔直,慢条斯理的等待。
“陛下。”姜鸾入内,轻唤一声。春风将她的柔旎声线送至李怀懿的耳边。
李怀懿回头,见到是她,不由露出微笑,缓步走来,最终在她跟前顿步,眉目疏朗,矜贵沉静。
“鸾鸾,朕听说太后感染了风寒?”
姜鸾抬眸,“陛下从何处得知?”
难不成,秦王又像从前一样,派人监视她?
“在方才来的路上,朕偶遇了你的八弟,他说去找医者。”
姜鸾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她今日穿了一袭波浪纹三梭罗蹙金裙,身上珠饰全无,却琼姿花貌,香艳夺目。
春风送来她身上的淡香,李怀懿轻嗅一口,询问道:“朕带了几个御医,是否要让他们为太后看诊?”
帝王出行,若无意外的话,往往有国中最好的御医随行。李怀懿身边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医者,秦国的御医,医术自比越国的更高明些。
姜鸾没有推拒,两人出了花厅,李怀懿命侍从将御医传来。
二人回到正房,等待了一会儿,御医们就被带进来了。他们提着医箱,向二人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李怀懿颔首,“进去吧,用心诊治,莫要让太后落下病根。”
“是。”
侍女引着御医鱼贯而入,姜鸾站起身,也想跟进去,李怀懿拉住她的手。
“鸾鸾,陪陪朕好吗?”他滚了滚喉结,深邃目光停在她身上,声音低沉温雅。
姜鸾犹豫一会儿,见引着御医的侍女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平日最是忠心耿耿,便坐回玫瑰椅上。
李怀懿摩挲着姜鸾的手,“鸾鸾,”他的声音低低的,“朕每日都在思念你。”
看见树思念她,看见花思念她,就连看见广阔无垠的夜空,都想起她,希望和她共同分享这浩瀚盛景。
姜鸾微笑,“我要陪伴阿娘。”
“朕明白。”李怀懿抚摸着她的头,“朕会多来看看你。”
如果巧取豪夺会将她推得更远,他愿意以十足的耐心,等待鸾鸾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毕竟,在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出众的男子了,而他早已将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御医们从内室出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臣等已经诊明,太后娘娘偶感风寒,致使积疾复发,体内寒热交替,譬如艺人行走丝绳,着实凶险。臣等给太后娘娘施了针灸,她的精神略有好转。经商议过后,臣等认为应以怀仁子为引,佐之甘草、芡实、白木耳等性平之药,万不可开温补驱寒之方,恐冲撞太后贵体。”
李怀懿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吧。至于怀仁子,朕此次出行,带了一些,更多的还在宫中——”他沉思一会儿,对一旁的侍人吩咐道,“命卫飞章回宫去取,让他快马加鞭,给朕取来。”
“是。”
众人领命而出,李怀懿牵住姜鸾的手,站起身,“鸾鸾,带朕进去看看太后吧。”
若非他的过失,太后又怎会积下隐疾。
姜鸾思忖一会儿,先打发侍女进去看,“看看阿娘醒了没有,若她醒了,问问她是否想见陛下。”
侍女应是,不一会儿,她从内室出来,回道:“太后娘娘已经醒了,传公主和秦王陛下入内。”
李怀懿心中一动,惊喜如同潮水一般,朝他的心尖涌来。
之前,太后可从未正眼看过他。
姜鸾牵着李怀懿的手入内。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上头一层薄茧,是长久的骑射和书写留下的痕迹。
内室里袅袅升着一炉安息香,窗牖半开,无限春光乍泄,从窗外探进来。庄太后坐在床头,身后靠着一个大迎枕。她的脸庞疲惫柔和,视线从他们交握的手上滑过,先看了一眼姜鸾,随后将目光停在李怀懿的身上。
“你们就坐在这里吧。”她指了指床头的锦凳,上头细细蒙了层锦布,是瓜瓞绵绵的图案。
锦凳只有一张,李怀懿让姜鸾坐下,他朝庄太后行了礼,随后站在姜鸾身旁。
庄太后打量着他,李怀懿迎着她的视线,不慌不忙,沉静淡然。他的身姿挺拔如竹,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庄太后叹口气,“不知秦王陛下,要如何对待哀家的阿鸾?”
“自是以诚相待。”
“陛下实非君子。”
李怀懿并未勃然色变,他仍是风度翩翩地微笑,“然则朕言而有信,朕对待鸾鸾之心,日月可鉴。”
“那么陛下如何对待后宫三千佳丽?”
“朕已然将她们送往瑶光寺,若有不愿出家者,嫁娶自便,只是为了大秦声名,这些妃嫔若要另嫁,需换个身份。”
庄太后瞠目,看向姜鸾。
这么久以来,她除了观察李怀懿其为人外,便是不愿让阿鸾走自己的老路,没想到——
不愧是她的女儿,手腕惊人。
庄太后默然地想。
姜鸾坐在锦凳上,难得有些羞赧,她微微垂首,脖颈微红,像一只柔软的奶猫。
李怀懿瞥见,喉结一紧,目光愈发深邃。
庄太后唇畔含了笑意,“阿鸾,你何日想回秦宫?”
姜鸾睁大双眸,“阿娘,我要陪你。”
“傻阿鸾。”庄太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由自主的想,若是阿鸾不在秦王身边,他又能忍得了多久不纳美呢?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天下。世上的美人,都任他予取予求。
“阿鸾,待我的病好了,你便随着秦王陛下回宫吧。”庄太后寻思一会儿,拍板道。
李怀懿难得心绪如此畅然,得了这句话,他更是对御医们下了命令,要求他们务必尽快将庄太后治好。
春色越发深,鸟雀飞鸣,蜂蝶乱舞,层层叠叠的绿意绽放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在心中蓬勃而开的希望。
“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日后需好生调养,不可随意离开气候温和之地。”御医们擦了擦额角的汗,禀道。
这阵子,他们简直是呕心沥血,连囫囵觉都没睡几晚,夜夜都在琢磨医书。
“很好。”李怀懿的声音带上笑意,“朕重重有赏!”
他给御医们赐下黄金百两、良田美宅,又将其中几个劳苦功高的,加官进爵,赐户恩赏。御医们喜不自禁,纷纷叩首拜谢。
翌日清晨,李怀懿早早敲响姜鸾的闺门。侍女见到是他,开了门,引他入内。
姜鸾大早上被吵醒,心绪不佳。李怀懿嘴角噙笑,坐在她的床头,把她睡乱的头发拢好,“鸾鸾,该随朕回宫了。”
他视线一扫,瞥见屋内堆满箱笼,可见庄太后已将姜鸾的行李收拾好了。
姜鸾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里,声音绵软无力,“我要再睡一会儿。”
“这可不行。”李怀懿眉梢微挑,吻了下姜鸾的手指,将她抱起来,“朕帮你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