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亲密相间的模样分明就是蜜里调油,不似新婚胜似新婚。虽不知两人之间经历了什么事,方能达成如今夫妻和遂的状态,但柳氏乐见其成,眉开眼笑地就要走过去,却被沈茂一把拉住,跪下便要行礼。
傅之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茂,温和笑道:“侯爷、夫人,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沈茂不敢拿大,仍旧老老实实地行了叩拜礼。而柳氏也只好先行礼,毕竟女儿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皇室宫规甚严,莫要给人留下口舌把柄。
沈琉璃站稳身子,顺着傅之曜的视线看过去,一对衣着华贵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女跪在地上,两张面孔甚是陌生,但是心中的熟悉感却挥之不去。尤其看到柳氏泛红着眼眶看她,鼻尖顿时酸涩得发紧,赶紧上前扶起柳氏。
“娘……”
“琉璃,你这孩子,从没离开娘这般长时间,当初让娘去明城,娘依你之言去了,你好歹隔上一段时日便给娘来几封家书,可等你来了陈国,却半点音信都无,也不知道写封信告个平安,担心死娘和你祖父了。”
柳氏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仪态,直接拥抱住沈琉璃,一声琉璃,饱含无尽的思念和忧虑,还有重逢的喜悦。一想到那些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日子,语气里夹杂了深深的埋怨,不管不顾地数落起沈琉璃,压根就没看见旁边沈茂拼命给她使的眼神。
对柳氏而言,眼前的小姑娘首先是她的女儿,而后才是陈国的皇后。
沈琉璃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虽然并没想起关于母亲的一切,但她却感受到柳氏对自己的爱护疼惜,她们母女的感情应该甚好。
她的眼眶涩了涩,顿时红了起来:“惹娘和祖父担忧,是女儿不孝!”
要不是被傅之曜欺骗,她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这么久。不过,现在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
柳氏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可不许哭,这么美的妆容,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柳氏从未同沈琉璃分别这般长,虽然她也很想哭,但倒底谨记今日是女儿的册封仪式。
沈琉璃仰了仰头,将眼眶里的湿意逼了回去,再转头看向沈茂这个爹。
虽然沈茂也是一副慈父的模样端看着她,甚至拿衣袖抹了抹眼睛,但他带给她的触动远没有柳氏的强烈,可能父亲比较威严内敛,又或许父亲后宅本来就不只她一个女儿,自然不可能像柳氏那般心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虽然沈琉璃有千言万语以及诸多事想问问柳氏,可害怕被傅之曜察觉出异样,知道她并没恢复记忆,便只是由着柳氏问她的状况。柳氏也没被喜悦冲昏头脑,知道当着傅之曜的面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便只是问了问她的近况。
傅之曜安静地看着沈琉璃和柳氏母女情深的场面,没有插话。
沈茂悄悄地瞄了几眼龙袍加身的傅之曜,曾经的质子已然褪去了当初的懦弱,脸上并无多少情绪,但那种上位者的气势,远胜于萧景尚。傅之曜分明没有看他,可沈茂却觉得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吉时将至,銮驾已备好。
短暂的叙旧后,沈琉璃便同傅之曜同乘龙撵前往大殿。
沈茂拉着柳氏退后了一段距离,悄声附在她耳旁说:“夫人,你有没有发现女儿跟以前不太一样?”
柳氏翻了个白眼:“没发现。”
沈茂自言自语道:“可能真是我想多了。”
封后大典在乾正殿举行,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两侧,原本殿内嘈杂议论不停,听得悠长的鼓声响了三下,这是帝王銮驾到了,群臣当即噤了声,整个大殿肃静无声。
帝王应先行至正殿宝座,皇后在殿前接受金册和金印,而后在百官宗臣的瞩目下一步步登上高台、与帝王携手并肩,接受朝臣的拜贺。
当傅之曜将沈琉璃扶下銮驾后,便先一步到了正殿。
沈琉璃捧着金印宝册,抬眸看了看高台上负手而立的傅之曜,不急不慢地踏上红地毯,于百官瞩目之下,缓步朝他走去。
一步步地,走向他。
待沈琉璃走到大殿前侧站定,礼部尚书上前,展开圣旨贺表,正要宣读贺表时,变故横生。
一行手臂缠着红绸太监装扮模样的宫人,不知从何处冲过来,直接攻向沈琉璃。
傅之曜瞳孔骤然一缩,赶紧往沈琉璃身侧掠去,替她挡了背后的攻击。
礼部尚书离沈琉璃最近,逃无可逃,眼看自己就要成刀下亡魂,却被新晋皇后拽了一把,手中金印当做武器狠狠地砸在刺客头上。
变故发生的太快,大殿顿时乱了起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私下逃窜,寻找庇身之地。武官则操起家伙,上前护驾。
禁卫军和暗影齐齐出动,很快便将刺客拿下。
傅之曜双眸阴鹫,抬手抽出禁卫军的佩刀,直指一名刺客,声音阴冷如鬼魅:“说!受何人指使,胆敢刺杀当朝皇后!”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黑衣人手持刀剑冲入殿内,这些人更像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招式狠辣,目标明确,他们不攻击其他人,也不刺杀傅之曜,只专注杀沈琉璃一人。
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沈琉璃身上,似乎她才是他们今日的刺杀目标。
沈琉璃穿着繁复沉重,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阻碍了她的手脚,索性被傅之曜和禁卫军护着,刺客一时半刻近不了她的身。沈茂见女儿被行刺,让柳氏躲好,反手便从刺客手里夺了一把刀就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入眼处皆是黑衣刺客与暗卫禁军短兵交接,刀光剑影,激烈厮杀,场面极其混乱。
沈琉璃嘀咕:“我何时得罪过这么厉害的仇家?”折损这么多死士,就只为杀她,不让她做陈国的皇后?
傅之曜握着她的手,沉声道:“无事,任何仇家,朕替你摆平!”
就在此时,柳氏目露惊恐,对着沈琉璃的方向大吼一声:“小心!”
暗处,陡然袭来数十道冷箭,皆是对准沈琉璃,从各个方向射向她。
傅之曜反手挑开就近的几支利箭,沈琉璃足尖快速移动,配合着躲避。如铜墙铁壁护着他们的禁卫军,注意力大多也停驻在沈琉璃身上,不断阻挡射向沈琉璃的箭矢。
傅之曜面色沉戾,神经紧绷,目光紧紧追随着沈琉璃,只顾着她的安危。
他突然意识到,他害怕她死,害怕她出事。
却不知箭矢中唯有三支偏离方向,悄然射向他,每一箭皆是致命处。
原来刺客真正要杀的是傅之曜。
破空袭向后背的两支,被叶风和钱富挡下。可还有一支直射傅之曜胸口,却无人发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但沈琉璃看见了。
那一刻,沈琉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何种心态,她是怕死的,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无私到以命相救,可当看到射向傅之曜的利箭时,她的脑子彻底空了,无法思考利弊得失,身体先于脑子反应一步,直接挡在了傅之曜身前。
红衣翻飞,如展翅的蝴蝶飞扑过去,鲜红的衣摆荡漾起缱绻的弧度。
噗嗤一声,箭刃穿透皮肉。
沈琉璃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她垂眸,怔怔地看着直插胸口的利箭,愣住了。
正中心脏,不偏不倚。
哦豁!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嘴里渗出鲜血,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
刹那间,脑中诸般影像疾速掠过。
她恍然想起,东陵城外,他也曾替她挡过一刀。但他运气好,只是划破了手臂。
显然,自己的运气不太好。
傅之曜惊愕不已。
他抱住她的身子,看着没入心口的利箭,只余箭头留在衣衫外。一瞬间,傅之曜头脑发昏,俊美的脸庞急遽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沈琉璃!”他的手在颤抖,嘴唇亦是哆嗦着。
她穿着大红的朝服,他看不到她身上的鲜血,但手触之,满是嫣红的血,灼得他心口狠狠抽搐了一下。
沈琉璃泛白的指尖轻动,而后痴痴地望着他的眉眼,虚弱地说:“傅之曜,我不欠你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对我的疼宠,对我的纵容,都是假的,可我总当成真的,但不管真也好,假也罢,我都不欠你了。”
喉中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心口疼地宛若炸裂。
没有葬身火海,却被一箭穿心。
不论如何,似乎都逃不开死这个结局。
濒临死亡的感觉侵蚀着四肢百骸,沈琉璃感觉自己手脚发凉。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快死了。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傅之曜眸色一片猩红,疯了般地大吼,“太医,快传太医!”
各种兵器金属铁声交织在一起,仍在激烈厮杀,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过去种种,我……不欠你……”
她似乎想最后一次伸手摸摸他的脸,可刚抬了抬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眼里的光也散了。
第89章 ……
分明外头天光大亮, 阳光甚至带着几分灼目的明媚,可整座承明宫如被浓重的阴霾笼罩,死气沉沉, 压抑窒闷。
傅之曜伫立在床畔, 两眼死死地盯着沈琉璃,阴诡冷戾的凤眸翻滚起狂风骇浪, 双拳紧握,指尖陷入掌心皮肉, 刺得鲜血模糊而不自知。
唯有一句话不断徘徊在脑海。
傅之曜, 我不欠你了。
不欠你了。
什么叫不欠你的了?
沈琉璃, 你欠我的, 还不清,永远都还不清。身上数不清的鞭痕, 胸口如烈焰灼烧的刺青,三番五次杀我之心,就算你将命赔给我, 也还不清。
深入骨髓的恐慌蔓延至四肢百骸,傅之曜心底阵阵发凉, 可让他无法理解的是, 她为何要救他, 为何要以命相救?她恢复了记忆, 自然想起了过去种种, 知道自己居心不良, 知道敌对我强, 不得不在他跟前虚与委蛇,可她为何还要救他?
热血翻腾的胸廓之间,憋, 胀,闷,被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充斥,有一种激烈蓬/勃的情感即将宣泄而出,可却被他硬生生地压抑住了。
沈琉璃安静地躺在床上,那张明艳的小脸早已失去血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恍若易碎的瓷娃娃,脆弱得随时都会破碎。
深入胸口的羽箭,触目惊心,却无人敢冒然拔取。
众太医围在榻侧,面色愈发沉凝,他们几乎探不到皇后娘娘的脉息,鼻间的气息亦是越来越弱,几近于无。何院首再次检查了一遍箭矢的位置,探了探沈琉璃的脉息,似发现了什么,当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微微抖动起来,又让其他太医摸了一遍脉象。
何院首慎重道:“可是滑脉?”
“似乎,是。”其他太医忍不住颤声道。
何院首冷汗涔涔,噗通跪在地上,其余太医顺势也匍匐了下去。
“皇上,皇后娘娘恐有孕在身……”重伤之下,竟还怀有身孕,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言一出,傅之曜踉跄了下,面色黑沉骇怖。
沈茂和柳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沈茂一脸灰败,而柳氏听闻沈琉璃怀孕,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伤在那处,几无生还的可能,如今又有了身子,活命的几率岂非更小。
啪。
傅之曜滞了一瞬,忽的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脸庞上五指印立现,混着掌心的鲜血糊了满脸,周身阴森的气势宛若来自九幽地狱的魔鬼。
“她活,你们活!她死,朕要整座太医院陪葬,诛九族!”
丢下一句,傅之曜仓皇地出了门。
刚踏出殿门,双膝登时一软,趔趄几步,直到掌心撑在墙上,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傅之曜骇得心神俱裂,只觉得透心的寒意开始从脚底腾起,浑身发冷,冷的他心颤。
她怀孕了,生死未卜之时,有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