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琛听了哪里肯,也管不了难堪不难堪了,急切纠正道:“就是这边!”
清欢大笑道:“噫,原来九公子记得,我当你最想忘的就是这事呢。”
穆云琛真是无言以对,背过身去道:“郡主方才不是要给我看那稀奇的金蛇吗?”
“哦,对,我都忘了,来看看。”
清欢说着走到铺了缎面如意垫子的石凳前坐下,待穆云琛落座后便将隐在袖中的小金蛇放了出来。
她俯身看着那懒懒的小蛇道:“就是它了,全身都是金色的稀奇不稀奇。这可是我们宇文家根基所在的西南之地产出的稀罕物,崇山峻岭毒虫毒草无数,就这么着它还是拔尖的毒。我家就我一个女孩儿,我爹怕我小时候给人绑走了,专门给我弄来护身的。”
穆云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蛇,确实稀奇,看了一会不禁有些担忧的问道:“郡主将这金蛇带在身上,岂不危险。”
清欢道:“不怕,现在没毒,这么金贵的毒药早让兮姌放干净了,她隔一阵就要拿它提毒制药呢。诶,我把这毒药给你一瓶做礼吧,这可是真正的好毒,见血封喉顷刻毙命,关键是人死的不痛苦,还很难验出来,用来自杀也是好的。”
穆云琛听说清欢要给他一瓶毒药做礼物自觉得荒诞,不禁浅笑道:“郡主饶过我,真要用了我岂不是牢底坐穿。”
清欢玩笑道:“不怕的,任你药死了谁,只要不是咱们金銮殿上那位,我都给你捞出来。”
穆云琛被她自信满满毫不在乎的样子逗笑了,摇头道:“郡主说笑了,我要是一不小心毒死了皇子,郡主怕是也不管的。”
他本是个温和爱笑的少年人,只是生在深宅大院又处处受着比旁人更多的苛刻拘束,反而在人前只露得体姿容,不常一展欢颜与人玩笑。
清欢托腮看着他笑,看了好一会才道:“你说你笑起来怎么那么好看呢。”
穆云琛立刻就敛了笑意,轻轻咳了两声,又是往日那副清冷温润、谨慎自持的样子。
清欢笑道:“别跟我眼前装了,你一不小心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什么毒死皇子,我看你只想毒死二皇子。”
穆云琛脸色微变道:“郡主切不可胡言,我方才已是口舌之业,郡主不可再说这话。”
他说完又轻声叹道:“怎可如此玩笑,说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也要让郡主受我连累了。”
“你这是忸怩的什么劲,莫说咱们在家里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我怕被连累吗?”
清欢说完露出洁白的皓齿,看着穆云琛弯起眼睛笑道,“再说,我就喜欢被你连累可以了吧。”
穆云琛眉梢微挑,目光落在清欢的手上,他心中没来由涌起一丝失落之意,问道:“郡主伤口的疼痛好些了吗?”
“不疼了已经。”清欢轻描淡写道,“我们家药好得很,你用了不是也知道么,都是一两天就不疼了。”
穆云琛身上有不轻的鞭伤,是她骂清欢“断子绝孙”时留下的,现在想来自己也觉得着实可笑,怎能这样说一个步步为艰的女孩儿呢。
有些事对两人都不是什么愿意提起的回忆,他索性也不多提,转了话头道:“昨日郡主休息的着实晚了,西南战事有什么问题吗?”
提到兵事清欢便索然道:“那倒没有,我宇文家的西南军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打仗不算什么,别的却熬人。这事不大,但也不算小,无非是寒冬将至须得增军增饷的,还要修一道工事,又要跟朝廷打一番太极了,都是老套路,不容易也简单不到哪里去,反正我有日子要忙了。”
她说的含含糊糊的,显然也是不愿多提。
“你一提我到想起来了,清早我还有几个边将忙着要见。你回去看书也好写字也好,记得以养伤为重,烙伤可没那么容易好。”清欢说着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去书房。
“郡主。”穆云琛叫住清欢,起身走到她旁边道,“发上有朵合欢。”
清欢下意识的眼睛往上瞧,嘴上道:“在哪,快拿下来,我正经要见外人的。”
穆云琛伸手将她发间的轻粉色合欢花拿了下来,放在修长漂亮的指间给清欢看。
实话说,清欢觉得这花衬上他的手便特别美了。
“这朵还挺粉的。”清欢随口说完抬头看着穆云琛道,“我忘了问你,国子监的入学秋试还有一月有余就开考了,你可已经过了稿试吗?”
穆云琛的水杏眸中流露出些许失意,摇头道:“怕是要明年,稿试时我病了一场,错过了。”
大魏朝的国子监选择门生十分苛刻,除了四大门阀八大世家蒙阴的少数嫡支子弟,只收各省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新榜前一百名的举子,适龄举子可在新榜中举后三年内(三年考一榜),经过稿试和笔试两关选拔进入国子监学习。国子监内的诸位博士(相当于教授)皆是饱学大儒,更有很多科举出身的阁老、高官应朝廷要求偶去讲学,他们之中甚至还会有会试的主考,可见只要得了这些人的点拨,金榜题名便要比其他学子容易许多。
但要进入国子监也着实很难,且不说每年的名额有限,就是前面的两关遴选也难。稿试是在现场笔试之前的一轮选拔,凡是符合要求报考国子监的学子均可交上一篇自己做好的文章或诗词,写的像样便会有助教(相当于讲师)随后当面询问学问,通过之后才能参加笔试,若是笔试还能通过那才能入得国子监,如此一番流程走下来,每年入监的新生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一二百人,且都是青年才俊。
一旦进入国子监学习,不说将来的同窗十有□□都会飞黄腾达,即便家境贫寒的才子也能在国子监结交恩荫贵族子弟,那人脉关系又与旁人大不相同了。当年清欢的父亲与段晓乐的父亲段家主便是国子监的同窗挨桌,两人关系才能那般要好。
清欢听说穆云琛没过稿试就“哦”了一声,随便道:“那正好,免得我不让你去你又心里不痛快,本来也不打算叫你离我去那里的。”
穆云琛随意的笑了笑,并不介意。
他低头看着手上那躲合欢花想,郡主这个人确实不大会安慰别人。
之后的一段时间清欢就忙了起来经常不在家中,回来休息也不知是多早晚的事了,穆云琛作息规律又正在养伤,晚上休息的很早,所以这段时间他们也就是早起用膳的时候说说话。虽然清欢混话多老爱嘴上占穆云琛的便宜,起先总是用言语撩的他面红耳赤说不出话,但日子久了穆云琛就习惯了,他往日又只吃素火气也不大,随便清欢怎么说他便是面染绯色也只菩萨似的坐着听,要是普通的玩话,他还能答上几句隐晦的调侃清欢,两人处的倒也和谐。
到了中秋天气彻底凉下来时,穆云琛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但清欢却更忙了。
这日下午穆云琛被告知晚间要与清欢一通用膳,但到了上菜的时候,他坐在珍馐遍布的大理石面紫檀桌前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清欢的人。
“后面的菜都撤了吧,现在给穆九公子布菜。”兮姌走进来轻声吩咐。
穆云琛诧异起身道:“兮姌姑娘,郡主尚未回来。”
兮姌得体的微笑道:“穆九公子,今日家主入宫回来时被二皇子请去蓝瑛殿晚膳,就不回来了。”
穆云琛眸色渐深,不自觉的扣紧了手指。
兮姌道:“奴婢还有一事要请问穆九公子,为公子看诊的大夫说您的伤已无大碍,不知穆九公子敢觉得如何了?”
穆云琛礼貌道:“多谢兮姌姑娘和谭大夫这些日子的照应,伤势已无大碍。”
兮姌一笑道:“那穆九公子便可以伺候家主了。”
清欢回来的依旧很晚,她喝了酒有些微醺,回来先去家中的温泉池泡过,换了睡觉的衣裳,外面又披了一件有些穿的过早的紫羔小羊皮厚披风才回寝室。
清欢喝了酒有些乏,又因寒秋畏寒,回去将披风解了搭在挂架上就要爬床睡觉,谁料刚上床就被个睡在床上的活人吓了一跳。
清欢“哎哟”一声便把作息规律已经浅眠的穆云琛吵醒了,他睡得不深,醒过来看到清欢立即就起身道:“郡主回来了。”
清欢一脸的不明就里,她被吓了一跳又喝了点酒,没好气的躁道:“你怎么在这啊,大半夜的自荐枕席呐?我今天不需要!”
雪色丝衣穿的整整齐齐的穆云琛被她这番口气不善的话说的难堪,低头道:“我伤已大好了,兮姌姑娘说郡主畏寒,就……”
清欢叹了一声,双臂撑着自己仰坐在床上道:“这个兮姌也不跟我说一声,真要吓死我,酒都给你们吓醒了。”
穆云琛已经从锦被里出来,他不太习惯这样与清欢相处,低声要走:“郡主休息吧。”
深秋夜里寒气很重,清欢刚才被穆云琛吓出一身冷汗,这会凉了更冷,两下就钻进了被子里,顺嘴道:“披上外衣再出去,外面很冷。”
穆云琛的外衣就在枕边折的整整齐齐,正要去拿,却听瑟缩在被子里的清欢冷不丁的问:“你躺下多久了?”
穆云琛怔了一下答道:“有——半个时辰了。”
清欢大为惊讶:“我的天,你睡了半个时辰被子就这点温度,你是个冰块精吗?”
穆云琛不大好意思的偏过脸去,淡声道:“大概躺的时间太短。”
“我看你是阳气不行吧,就说你本来年纪轻,整天吃素连点荤腥都不沾怎么旺火升阳呀。”
清欢侧过身看着穆云琛火可大了,伸手拉拉他的衣裳道:“还有呢,你这身衣裳披个外袍出去会客都够了,穿的这么多,你往日这样睡觉吗?你好歹穿里面那层给我暖吧,这样热乎气能出来就有鬼了,你待我是有多敷衍。”
穆云琛何时待她敷衍过,听清欢这样说立刻否认道:“不是的,我……”
穆云琛待要解释又觉得清欢说的两点原因都对,半晌只叹了口气,轻声道:“郡主教训的是。”
清欢见他情绪低落下来,觉得话说的有些重,放轻了语气道:“我也没想着你在这里。嗯~这个确实是冷了,要不,你再除一层衣裳,陪我躺躺再走。”
穆云琛肃然道:“那如何使得。”
清欢冷哼一声道:“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别逼我让你脱|光。”
穆云琛想起刚来那日自己全身赤|裸的躺在清欢床上就有些无地自容,他犹豫再三才蹙眉涩声道:“那,那躺着好好说话,郡主不要过分取笑。”
清欢一截皓腕盖在眼上,仰面无奈道:“我要睡了,实在是觉得冷的睡不着,明日一早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哪有心情取笑你。”
穆云琛看她双腮红润有些不胜酒力,这么晚回来也确实累了,心中便生出许多不忍之意,她既怕冷若这样睡着万一生了病又该怎么好。
穆云琛只得解开腰封与盘扣将外面的丝衣除去,露出上下分件的白绸衣裤,慢慢躺下来只挂一个被角,一个锦被底下硬是与清欢拉出了八丈远的距离。
清欢连眼睛都没睁,冷笑道:“你这是要干什么,放我被子里的热乎气?穆云琛我真的累了,我也没让你为我刀山火海的,你就不能让我称心如意好好睡个觉吗?!”
清欢说完将盖在眼上的手咚的一声锤在床上暴躁道:“我就是想要你身上的暖和劲,你不要想太多!”
应都应了,若是这个时候再扭扭妮妮的也确实不是大丈夫所为,穆云琛自持并无杂念,想一想也就没什么好躲得,向里挪到清欢身边,与她并排躺着。
清欢感觉一股暖暖的气息靠过来,她弯了唇角,烦躁之意退去,侧过身问穆云琛:“我把手放你腰上暖着?”
但说完她又立刻改了口:“好像不行啊,你一个吃素的,别给你冰坏了脾胃,放你肩上暖好么?”
穆云琛想肩上也不算什么,她而今还与他有商有量的,若是自己不同意惹她不高兴了,凭她使坏的性子,这么点地方还不是越发乱放了。
于是穆云琛点头道:“好。”
清欢遂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了穆云琛肩上。她的手细腻滑软,却着实凉的不像话。
穆云琛嘶了一声,缓了一会才侧身面对清欢,挑眉道:“郡主,你是冰块精吗?”
清欢嘻嘻的笑了,带着醺然的酒意靠近他一点道:“我不是冰块精,我是寒九天给人扔到冰湖里差点冻成冰块的大活人,所以夜里冰的很。”
三九天扔进冰湖,穆云琛听着都觉得身上发寒,蹙眉道:“听小郡王提过一回,段世子妃救了郡主,可是那一次?”
清欢的手搭在他肩上,别有深意的笑道:“你可不知那水有多凉,扎的我全身的骨头都疼,十二岁,我一辈子都记得。所以说晓乐如我亲姐妹一般,这么冷的水她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她若不救我,我就要沉在湖底做冰花娘娘了。 ”
穆云琛不由露出关切之意,认真道:“害郡主的人找到了吗?”
清欢眸底冰冷的笑着,婉声道:“自然是挫骨扬灰了,都是宇文家的亲戚,留着多碍眼呀。”
她说完又看向穆云琛,目光温柔了很多,她说:“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在他们眼中不配坐上家主之位的小女孩,所以即便我今日比十二岁时厉害许多,即便日后我位高权重翻云覆雨,有些人也不会歇了要我去死的心思,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看着我。穆云琛,我的敌人太多了,杀都杀不光。你要记得出了我的门需时时小心,跟我挨上关系,你便要做好处处都是险境的打算,千万,千万不要被表象所骗。”
穆云琛回望着清欢,在她眼中看到三分醉意,心中不禁五味陈杂。
清欢忽而又笑了,说道:“当然,作为回报,我会让你取代你的父亲,我会帮你除掉所有你不喜欢的人,只是,除了我。”
两人对面侧躺,清欢的双手松松的搭在穆云琛肩上,虽然中间空着些距离,却有一丝拥抱的感觉。
穆云琛看了她良久才垂下眼帘,低低道:“郡主并非是我不喜欢的人。”
清欢嗤笑一声道:“穆云琛啊,我坐在家主这个位置上七年了——我十二岁之前看到的与十二岁之后看到的,纵然是一样的人事景物,可他们的本质却全都变了模样。”
她带着些许醉意抬手摸上穆云琛清瘦却完美的侧脸,寒凉的笑道:“你以为我会天真的认为你那句话说的是喜欢我吗?你不会的,我喜欢你囚着你,你就顺势利用我。你不要慌也不要否认,我都懂,我不怕,我也不在乎,因为你是否利用我区别只在你心里怎么想,对实际,并无差别。”
穆云琛怔怔的看着清欢,他没想到清欢会说出这番话,如果她没有醉,她大概只会说:并非是你不喜欢的人,那就是说我是你的喜欢的人咯。
清欢忽然抱住穆云琛劲瘦的腰喃喃道:“你想利用我是为了报复那些负你的人,你不利用我,我也要帮你报复那些人,没有差别的。但是我早就不会做什么梦了,像你这样莲花一样洁白的人,是不会喜欢像我这种沉沦污泥的人。”
她说着闭上了眼睛,苦笑道:“没事,我有权力抓得住你,我喜欢你就够了。”
穆云琛忽然心里涩的发酸,他低头看着清欢满头柔顺的青丝,不禁帮她顺了又顺。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最清楚了,他何尝就是清欢口中洁白的莲花呢,他只是把那些尖锐的恨都深深藏在了心底的污泥之下。他想说众生确似莲花,但拔节而出还是沉沦池底原本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他穆云琛的根就在污泥之中,即便脱胎换骨他也并不是干净的。
穆云琛揽着清欢正犹自出身,忽然怀中人“啊”的一声动了,将穆云琛唬了一跳。
“哎我怎么睡着了。”清欢朝外滚了一圈大字型展开,又因为锦被外头冷很快就缩了回来,最终她缩到穆云琛身边仰起漂亮的脸道:“我刚才都迷了,梦里还跟你说话呢。”
穆云琛笑了笑道:“郡主累了休息吧,我出去时为郡主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