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女官朝她行了一礼,解释道:“回贵妃娘娘,是陛下要罚鸾妃娘娘在这儿跪着,且没有陛下的命令,便不许起来。”
云青枝淡淡瞥了崔鸾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道:“陛下还在里头吗?”
蕙女官点了下头。
云青枝顿了顿,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攥着的药瓶,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她平日里走路都是大大咧咧的没什么顾忌,今日因顾着裴溪故在里头,便着意放轻了脚步。
她顺着木梯,一阶一阶慢慢往上走,刚走到尽头,便听见裴溪故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疼吗?那我轻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殿下按按肩膀,好不好?”
云青枝的脚步倏然顿住。
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乖巧至极,那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她慢慢地迈过最后一级木阶,安静地站在木梯转角,望向正跪在床榻边的裴溪故。
他低着头,认真专注地替宋栖迟捶着小腿,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小心,好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把她碰坏了。
云青枝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她不敢相信,这个在她眼中清冷狠戾的少年,竟会这样低三下四,卑微至极地去讨好一个人。
她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药瓶。
少年温柔的声音仍时不时地传进她耳中。
云青枝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蕙女官看见她,不由得愣了愣,小心地问道:“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云青枝头也不抬,自顾自将药瓶塞进蕙女官手中,“陛下忙着,我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给宋美人拿的药,我自己也常用,用来祛瘀消肿是最好的,劳烦姑姑帮我拿给她吧。”
说完,不等蕙女官答话,她便快步离开了峦山殿。
蕙女官只好拿着药瓶再次进了暖阁。
“美人,这是云贵妃给您的药膏。”
她站在裴溪故旁边,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小瓷瓶递过去。
裴溪故仍旧跪在地上替宋栖迟捏着腿,蕙女官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宋栖迟仍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住裴溪故,示意他站起来。
裴溪故乖乖地站起身,把药瓶接了过来,“云贵妃有心了。”
他攥着药瓶思忖了半晌,又开口道:“正好姑姑在这儿,那便劳烦姑姑替朕传一道旨意吧。”
蕙女官连忙低头道:“陛下吩咐就是。”
“崔鸾骄纵跋扈,不配为妃,即日起降为才人,迁居翎心阁。另外,宋美人晋位贵妃,不过,还是住在朕这里。”
“是。”蕙女官强压下心里的震惊,面色如常地出去传旨了。
才刚入宫便封为贵妃……这样的事,在宫里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
整整一天,裴溪故都守在宋栖迟的床边。因怕她再磕着碰着,甚至连床都不让她下了。
宋栖迟颇为无奈地看着跪坐在脚榻上的少年,叹气道:“不过是一点小伤,又敷了云贵妃送来的药,现在已经不疼了。”
裴溪故双手搭在榻沿上,执拗地摇了摇头:“那也不行,殿下得好好养着,等彻底痊愈了才能下床走动。”
“可是,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了。”
宋栖迟试探着去拉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再不让我下床,我就要憋坏了。”
裴溪故看着少女娇小白皙的手掌,原本坚定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开始松动了。
他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才终于松了口:“那,阿朝陪殿下出去走走吧。”
“好。”宋栖迟笑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溪故亲自帮她穿好鞋袜,又拿了件极厚实的大氅替她穿好,然后扶着她慢慢地下了楼。
他上前一步打开暖阁的门,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顺着门缝就往屋里钻。
裴溪故侧转过身,将外头的寒风尽数挡在身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宋栖迟伸出了手。
“殿下?”
他想去牵宋栖迟的手,却又怕她不愿。好半晌后,他还是红着脸,垂眸掩去眼中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淡薄如水的月色落下来,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而屋内燃着银丝花烛,火苗一跳一跳,温暖的光映在地板上。
宋栖迟从昏黄斑驳的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少女绣着山茶花的衣袖拂过他腰间坠着的白玉佩,擦出一片暧.昧的温度。
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进他身后的影子里。
裴溪故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
在经过他身侧的那一瞬,她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第52章 清禾 “阿朝……只有殿下了。”……
“走吧。”
她转过头来对他笑, 眉眼盈盈,嗓音温软。
院里挂着的宫灯映在白雪上, 流光似薄火,在夜风中影影绰绰。
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过夜里的雪地。起初是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后来,渐渐变成与他十指相扣。
骨肉贴合,寸寸辗转,不肯分离。
裴溪故掌心冒汗,心跳如鼓,他僵着手臂一动不敢动, 生怕下一刻宋栖迟就会把手松开。
少女牵着他, 一步一步走过覆满积雪的青石路, 拨开红梅簇簇的花枝, 穿过绚烂流转的灯火,踏上宫门口处的石阶。
风将她耳上的白玉坠吹的一晃一晃, 宋栖迟伸手推开朱门,偏过头来朝他绽开一个清丽明媚的笑。
“我们去哪儿呀?”
裴溪故怔了怔,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小声道:“阿朝……想带殿下去一个地方。那地方离峦山宫不远, 只是稍微有些偏僻。”
“好。”
她应了一声,仍旧牵着他的手。裴溪故提着一盏宫灯照着脚下的路,穿过几条长长的宫道,转入一条幽深的窄路。
窄路的尽头, 是一座巍峨华丽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铺陈着淡淡月辉,檐下挂着一整排六角玲珑花灯,随风轻轻晃荡, 朦胧的光线落下来,将冰冷的石阶照的温暖又明亮。
宋栖迟不由得好奇道:“这是哪儿?”
“这是念和殿。”
裴溪故推开厚重的木门,手中宫灯的光落进屋内。他拉着宋栖迟进了屋,把屋内的烛灯一盏盏点燃,原本黑暗沉寂的屋子骤然明亮起来。
宋栖迟站在屋子中央,默默地打量着这殿里的陈设。
这间宫殿很大,里头摆着好些名贵的玉器和瓷盏,绣着春景的屏风旁放着女子的衣裙,件件华美精致,金线银丝绣出绮丽的花纹,在灯火的映照下华光流转。
正对门口的紫檀刻花案上,还摆着一大堆步摇金钗之类的首饰,甚至还有女子的胭脂盒,和描眉所用的石黛。
她愣了愣,抬头往上看去,见那桌案上方的石墙上,竟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明艳如春,不过低眉浅笑,便生出万种风情。
当真是姿容昳丽,媚色无边。
“这是我娘亲。”裴溪故站在她身边,望着那画像淡淡开口,“她叫清禾。”
宋栖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殿里挂着的,竟会是他生母的画像。
怪不得这宫殿的名字叫做念和,原是取自思念清禾之意。
她默然端详着画上清禾的面容,轻轻说了句:“你很像她。”
“是吗?别人也这么说,都说我生的极像她。”
裴溪故轻轻笑了笑,眼中却有哀色。
“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她。我出生的那天,父皇就用一杯毒酒将她赐死了。”
他盯着那幅画像,慢慢道:“若不是蕙姑姑留下了这幅画像,只怕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宋栖迟感受到他话中的悲戚,便默默地将他的手又握紧了些。
“他们都说娘亲狐媚惑主,为了爬上龙床不择手段。只有蕙姑姑告诉我,娘亲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眼中浮现出淡淡怅惘,话音轻柔却悲凉,“娘亲原是姜国人,后因战乱流落到楚梁,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被云大人救了下来。云大人为了让她能有口饭吃,便托了关系将她送入宫中做了宫女,那管事的女官瞧着娘亲样貌生的好,就把她拨到了御书房做事。”
“蕙姑姑就是那时候和娘亲相识的。她与娘亲一同负责御书房洒扫之事,她说,娘亲待她极好,对她处处照顾,就如亲姐妹一般。”
“她说娘亲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宋栖迟看着少年浸满悲伤的眼睛,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她轻轻扯住他的衣袖,拉着他,慢慢地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坐下来。她抱着裴溪故的胳膊,朝他身上靠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一点温暖。
少女的头亲昵地靠在裴溪故的肩上,清甜熟悉的桂花香味缭绕在他身畔,令他的情绪莫名地缓和了不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黑发,抬眸看着那幅挂在高墙上的画像。
“娘亲生前什么都没有,父皇甚至连个名分都不曾给她。蕙姑姑说,她饮下毒酒的那天,还穿着宫女的衣裳。”
宋栖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声问道:“所以……你便为她建了这座宫殿?”
“嗯。”裴溪故点点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座念和殿极尽奢华,宫中殿宇无一可以与之相比……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曾得到过,这死后的荣华,就权当是我的一点孝心吧。”
外头的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来,将地上落着的薄雪扬进屋内。
她与裴溪故并肩坐在地上,背后的石地上落满花灯的光。
她仰起脸,轻轻地朝他贴过去,温声安慰道:“阿朝,别难过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看着少年的侧脸。
然后,轻轻的,在他清瘦的下巴上吻了一下。
裴溪故眼中有片刻的错愕,然后便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将身后的门关上,又在宋栖迟身后跪下来,双手绕过她的脖颈,去替她把大氅的系带系紧。